正文  盤扣一生第七章7/3/75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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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75
    果不其然,當方繼業提出要辭退阿朵的時候,托木村長避實就虛地說:“你那個收購站現在啥子都沒有,白天你忙還可以,晚上你就不覺得空虛和孤獨?我這裏還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是前些年州裏開政協會的時候發給我們民族人士的。我們紅江這邊聽起來雜音太大,我電池也沒有了,我原來在火車站那邊試過,你那邊聽還可以,我就送你……”
    方繼業很不情願托木村長這樣,說:“我不要,我要我自己曉得買一個。”
    托木村長笑了,說:“你?你那七八十塊錢的工資看起來是高,隻是等你接濟了你家裏的人也剩不下幾個了,這個半導體收音機在我這裏也沒有啥子用處,不過還是好好的,送給你晚上消磨時間還是可以的。”
    方繼業心裏很生氣,心想阿朵咋個這樣轉臉啥子都跟托木村長說了。於是,固執己見地說:“不就是十幾二十塊錢的事情,我自己曉得買!”
    托木村長霸道地說:“那可不一樣,我送你的你就必須要,這就是我們彝族人的規矩!就跟我叫阿朵上你那兒去幫工一樣,隻要阿朵沒有做出啥子出格的事情,她自己又願意在你那兒幹活路,你就不能把她退還給我,不然我這個村長說話就不靈了。”
    方繼業心裏不信整個邪,理直氣壯地說:“我說不要就不要了!”
    托木村長點上他的竹筒水煙,看都不看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你不要阿朵了是不是?好,那從今天下午起你那裏就沒有人給你幹活路了。”
    方繼業不服氣地笑著說:“我給錢還怕找不到人給收購站幹活?我離了你這個彝族村寨我找別的村落去。”
    托木村長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擲地有聲地說:“那你就試試,隻要我托木家發一個飛信,這紅江兩岸百十裏內就再也沒有哪個理你,我就是叫那些滿山的蓑草變成廢物,你也休想再收到一根蓑草!”
    方繼業心裏開始有些後怕,但還是有些不信,撐起麵子說:“你還以為你是寨主老爺?”
    托木村長繼續抽著他的竹筒水煙,說:“雖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啥子寨主老爺了,但我還是這紅江兩岸彝族鄉親們的人民代表和政協委員。啥子叫人民代表和政協委員你懂不懂?就是我代表了這紅江兩岸所有的彝族鄉親們和民族人士,你就是叫嘎羅主任來再挨村挨戶地動員也不靈!不行你就試一試看……”
    方繼業被氣得一臉紅漲,轉身就下了托木村長的樓。
    等方繼業剛坐來順福的筏子過了江,就聽見紅江對岸村寨裏傳來一陣奇怪的牛角號聲響,來順福仔細聽了一陣後,對他說:“方同誌,你咋個就得罪托木村長了呢,幸得好你已經過了江,要不然我都不敢再載你過江這邊來了。”方繼業這才曉得托木村長當了真,也曉得了托木村長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但他還是拉不下臉麵,說:“我就不信了!”
    等方繼業剛走上坡,就看見火布他們一夥人往收購站場地外走,邊走還一邊衝他做鬼臉,說俏皮話:“方同誌再見囉……”而阿朵走在最後麵,傲慢地仰著頭,嘴裏還哼著山歌,那氣勢就像是勝利班師一樣的狂傲。
    收購站的場地上還站著十幾個賣蓑草的老鄉,有對岸彝族村寨裏的,也有前麵那個平壩村落裏的,一見到方繼業來了,都圍著他說:“方同誌,你把我們已經送來的蓑草都過了稱吧……”他火冒三丈地說:“都不稱了!”然後走進屋子裏。
    那些鄉親們看見他發火,麵麵相噓,在外麵小聲議論了一陣,派出一個人來站在屋子門口對他說:“方同誌,我們的蓑草都先放在外麵空地上,你愛要你就要,不要我們就當送你了,那我們都先走了啊。”
    第二天火布和阿朵他們都沒有來上工,以往牽線一樣絡繹不絕地賣蓑草的老鄉們也都一個不見了,整個收購站的場地上空無一人。傍晚,落日餘暉映在孤零零的方繼業臉上,他很沮喪地望著那十來堆已經打包碼垛好的蓑草堆子,六神無主。他心裏真正領悟到了托木老爺一言九鼎的厲害,還有托木老爺說的那個飛信的靈驗,以及阿朵這個曾經的奴隸女娃子在托木老爺心裏的真正位置。心裏想這個看似漂亮柔和的阿朵,真是把事情看當真了,而且她曉得托木老爺會給她撐腰。所以,她才把她自己心裏的啥子想法都說給她的托木老爺了,托木老爺也確實把阿朵當成自己的親阿妹在看待,也把事情當了真。才會對他下了這麼大的賭注,用飛信發號施令,以顯示他這個頭人寨主老爺後人的威嚴和他在這紅江兩岸說一不二的霸道。他現在就想去給這個威風八麵的托木老爺服個軟,也絕對拉不下自己這張共產黨員和國家工廠人員的臉子,更不可以去助紂為虐,助長這種舊式頭人寨主老爺後人囂張跋扈的殘餘作派!
    方繼業望著那十來堆蓑草,想到自己給曾局長和劉科長誇下的海口,今年要在紅江這裏收購2500噸上好的蓑草。現在自己正在加大宣傳工作的力度,也在電話裏跟縣裏嘎羅主任說好了,由縣供銷社擔保在縣信用社貸款5萬塊錢。曾局長他們走後這十幾天後,他收購了差不多270噸蓑草,剛才他翻過賬本,前後總共已經收購了921。35噸蓑草,按照之前的計劃和進度,到今年5月份前完成2500噸左右的收購任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現在看來這一切都要泡湯,別說要完成2500噸蓑草的收購任務了,真要是像霸道的托木村長說的那樣,他不鬆口自己在這百十裏地拿錢都找不到一個幫工的話,就是這些散落在場地上,還沒有來得及打包的四五十噸蓑草,自己都覺得難得收場,自己原來說出去的那些大話不就變成一個天大的笑柄。
    方繼業再一想昨天阿朵那副傲慢無禮和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就後悔自己原來要了她來這裏幫工,更是後悔前兩天要她跟自己一起去了一趟黃瓜園鎮,這不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給自己找麻煩添亂子是啥子?再說阿朵這個女人自己有她的男人來順福,還端著自己的碗看到別人的鍋裏,就算是來順福身體上有啥子毛病,她也不該打起了他的歪主意來啊!這叫啥子話嘛,簡直就是昏了頭腦自貽伊咎,她不想過自己的好日就算,還鼓搗要帶上他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去犯這種“生活作風”上的錯誤,門兒都沒有!可不是嘛,他現在在政治上已經被造反派打倒了,但他心裏的信念沒有倒,更不可以在“生活作風”上倒了,倒不起啊!他要自己這麼一倒下,先不要說自己對得起對不起心裏的那個至高無上的組織,就是在自己師傅師娘的魂靈麵前都會永遠抬不起頭來,更不要說以後咋個麵對大師姐、陳大柱和自己的那些師兄師嫂們……那天,他在慌亂和無意中說到自己還愛一個叫薛芳的女人,他現在就想到了自己那個可恨、可氣和可悲的大師兄,是可惡的大師兄,把他心裏的那個天真單純和完美無瑕的薛芳妹妹拉下了一個無底深淵,他想起這些都狠得咬牙切齒。難道自己還要去做那些叫人厭惡、可恨和不恥的事情,一輩子授人以柄,貽笑後人……
    “方廠長!”李站長的喊叫聲驚醒了方繼業,他轉身迎著李站長,不好說啥子。李站長看了看收購站空蕩蕩的場子,說:“今天過小年了,走!上我那裏喝酒去……”方繼業在站那裏無動於衷,李站長走上前來拉他,說:“走走走,煩心的事情先放在這裏,我老婆今天做了幾個好菜,專門要我上來請你的。”
    方繼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那你等我一下,我拿兩瓶酒和揣包煙就走。”李站長說:“嗨,你還拿啥子酒和煙嘛,我是來安心請你的,未必還會缺了酒和煙啊,走走走!”方繼業說:“那是兩回事。”
    李站長和他老婆華姐都是會過日子的人,在車站一排房子的前麵種上了葡萄和許多紅紅黃黃的芍藥花,而在房子後麵的坡地上開了一塊好大的地,種上了苞米和辣椒,還有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紅江這裏天氣暖和,現在這個天除了夜晚有點冷颼颼的,白天都是豔陽紅火天,跟成都平原的春秋天和初夏時節的氣溫差不多。葡萄架上已經能看見有一串串的小葡萄,芍藥花還得豔麗無比,苞米和辣椒也都開始結上了果實,李站長指著房子的前後說:“這叫靠山吃山,自力更生,我們鐵路生活車來了都賣不了我幾個錢。”方繼業發現他們兩口子除了養了一大群雞外,還養了好幾隻羊,就羨慕不已地對李站長說:“哎呀,李站長,你這裏可真是好呀!花紅葉綠,沒有文化大革命的喧囂,隻有生產快樂的悠閑啊。”
    李站長笑著說:“我們兩口子在這裏革哪門子的命、造哪個的反,種點花、栽個菜也就是為了省點生活費用,多一份情趣混混時間而已。這個文化大革命,也就是在你們那些大城市裏鬧的事情,跟我們兩口子守的這個四等小火車站就沒有好大的關係。你不是前幾天去過了黃瓜園火車站了嘛,你看他們那裏都是清風雅靜的是不是?更就不要說那些彝族村寨了,一點毛邊都沾惹不上,他們最多說些毛主席和共產黨好的話,沒有了剝削和壓迫。其實,那些彝族老鄉最實在和實際了,他們心裏要比我們明白,解放後和民主改革對他們的生活有了大的改變,這才是根本。現在彝族村寨裏的老鄉們跟我們漢族人是沒有了啥子大的民族矛盾,這是事實。但心裏的疙瘩和隔閡還是有了,他們最怕的就是你看不起他,不拿他當真正的朋友,那樣他們就覺得很沒有麵子,就會給你使性子,這也是事實。還有,經常有彝族村寨裏的彝胞兄弟和前麵平壩村落裏的漢族老鄉來問我,啥子是文化大革命哦?我也不好跟他們多說啥子,就隻好說好像就是啥子大躍進吧。他們一聽就說,飯都沒有吃飽幾天,還躍進過屁哦!”李站長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喝酒前李站長又說:“我先把正事兒辦了。”方繼業說:“那你先辦吧。”李站長說:“這裏修鐵路的時候給前麵平壩村連了一條喇叭線,那時是為了喊用民工方便,現在鄉裏要有啥子事情就先打電話到我這個車站來,我再在喇叭上給他們喊一通。鄉裏要我幫他們晚上喊一喊,要他們村長明天去開會。”
    方繼業說:“你咋個以前沒有早告訴我你這裏有這個好東西,還叫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多冤枉路,去宣傳動員他們上山割蓑草賣蓑草呢。”李站長笑著說:“不是我沒有早告訴你,是前麵幾個月山上發大水衝倒了兩根線杆子,前幾天他們曲木烏哈村長才派人把線杆子重新立起來接好線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試試看。”
    方繼業有些激動,急忙對李站長說:“那你幫我喊喊,叫他們明天過來十個人幫工,先幫我把那些沒有打好包的蓑草打成包子,我給他們計件發現錢。”李站長看了看他笑了,說:“沒用,我曉得紅江那邊彝族村寨的托木村長已經給他們發了飛信,他們不會理你的,真的!”方繼業還不死心,說:“那你幫我試試,哪個不想掙現錢呢?”李站長說:“在紅江這裏,有的時候錢還真是不管用。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就過來。”李站長說完話就出了屋子。
    李站長回來後打開一瓶酒,倒上兩杯酒,對方繼業說:“我是昨天中午前看見紅江對岸托木村長的人從你那裏撤走的,今天上午又看見他們的人沒有過江來幹活路,以前來來往往賣蓑草的人和車也都沒有了。我到江邊看來順福的筏子停在對岸江邊沒有人,快中午的時候又看見來順福在車台上等過年前最後一趟生活車,我問他等車買啥子,他說買5號電池,說是阿朵要聽半導體收音機。我就問他村寨裏和你那裏咋個了,他說不曉得,就曉得托木村長發了飛信和牛角號,要大家都不去你那裏,還說蓑草也不準往你那裏送了。你是不曉得,隻要是托木村長發了飛信,這方圓好幾十裏的當地老百姓就會離你遠遠的,真的!當然,我是不曉得你和托木村長之間到底發生了啥子事情,你能跟我說說嗎?來,我們喝酒,邊喝邊說啊。”
    方繼業咋個好說自己和托木村長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端起酒杯和李站長碰杯,然後一幹而盡,之後說:“沒有啥子,就是拌了幾句嘴,我都沒有說啥子,他倒是當真了。”李站長說:“托木村長當真了那是肯定的,要不然他咋個會發飛信和牛角號呢。”方繼業對托木現在發牛角號可以理解,他昨天也是聽見了的,但他不理解托木村長發飛信這一回事情,就問李站長說:“啥子是飛信呢?”
    李站長給方繼業和自己再次倒上酒,說:“發飛信就是用信鴿傳信,在西昌和雲南這邊交通和通訊閉塞,古來就盛行飛鴿傳信,彝族老鄉們叫飛信。百十裏地半個小時,最多也就是一個小時,全都曉得了。所以,雲南出最好的信鴿。來,喝酒,你吃菜啊!”
    第二杯酒下肚,李站長接著說:“給你擺個龍門陣啊,兩年前這條鐵路才剛剛試運行的時候,熊站長那個上海老婆的弟弟來雲南出差,專門跑到黃瓜園來。說是來看他姐姐和姐夫的,其實他那舅子有個最大的愛好就是養信鴿,簡直是個信鴿迷,聽說雲南這邊的信鴿好,就一定要帶一對好鴿子回上海養。於是,熊站長親自領他那個鴿子迷舅子來,問我這一帶哪家的鴿子好,我說當然是紅江對麵彝族村寨裏托木村長家的最好了。熊站長和他那個舅子馬不停蹄地要我帶他們過江,一到托木村長家看到人家的鴿子,他舅子就兩眼發光,還拿出專門看鴿子的鏡子左看右看,就是舍不得撒手。後來看上人家的一對鴿子說要買,托木村長說不賣,還說賣給你也是瞎耽誤功夫。最後好說歹說,加上我在一邊勸說托木村長忍痛割愛,人家托木村長說不是這麼一回事情,說是他家的鴿子野性大,一般人是養不了的,我要賣給了你們,你們是要後悔的,你們要不信就試試看。結果呢,你猜咋個樣了?”
    方繼業端起第三杯酒和李站長碰杯,說:“帶回上海養死了?”
    李站長一邊喝酒一邊笑著說:“那倒是不至於,熊站長的舅子是個鴿子迷,人家會養鴿子。去年秋天,也就是你來之前的兩三個月,那對賣到上海的鴿子,帶著兩三對自己孵出來的小鴿子從上海飛了回來,你說奇跡不奇跡?你說熊站長那個舅子花了整整100塊大洋,抵我兩個月的工資了,是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方繼業拿起酒瓶給李站長倒上酒,說:“這麼厲害啊?”李站長說:“後來托木村長找到我,說要退給熊站長那100塊錢。我當著托木村長的麵給熊站長打電話說這事,熊站長在電話裏說,那咋好意思呢!說好的事情,他上海那邊養了快兩年都沒有把鴿子的野性調教過來,要怨都怨他自己,再說這也是他們養鴿子的行規。”
    兩個人喝下第四杯酒,李站長對方繼業說:“你和托木村長之間發生的事情我不打聽,但是我曉得托木村長是個仁義豪爽又好麵子的彝族頭人寨主後人,在這方圓百十裏地很有臉麵和號召力。你要真是得罪了他,不說你是寸步難行,反正你也麻煩,真的!”李站長又倒上酒,說:“我到紅江這裏也是第五個年頭了,成昆鐵路還沒有正式通車的時候我們兩口子就來了,那個時候這裏才剛剛開始鋪軌。托木村長發飛信這盤我曉得是第二盤,上一次是我們來的第二年。鐵道兵的一個事務長到托木村長他們村寨收購蔬菜,說好的價錢,看賣菜的人多了。你收購不了那麼多你就說你過一兩天再來收嘛,他不,就使勁壓人家的價錢。彝族老鄉把這個事情告到了托木村長那裏,托木村長一發火就發了飛信。結果害得鐵道兵一個團半個月都沒有收購到一根蔬菜。鐵道兵的團長和政委還不曉得是咋個一回事情,仔細一查才曉得是自己的手下犯了紀律。沒有辦法,政委親自領著那個犯錯的事務長和那個連的連長指導員,到托木村長家登門賠禮道歉,還叫那個事務長在廣播裏連念了三天的檢討書。托木村長這才瀉了火,發出飛信解除了沿線村寨對鐵道兵賣菜的封鎖。這還是現在解放了、民主改革了,要是在解放前和民主改革前,那還有不打起來啊?這就是我前麵說的,民族之間還是有小的疙瘩和隔閡,彝族同胞就怕傷了他們自己的麵子,被人看不起,道理就這麼簡單……”
    方繼業搖著頭,說:“我也是不該跟托木村長說那麼火爆。”
    李站長說:“我聽說你很懂人情世故的啊?”方繼業笑了,說:“我啥子很懂人情世故喔……”李站長說:“黃瓜園車站都鬧昂了,說你一個上午就把整個黃瓜園車站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搞定了,還說好有女人緣的,居然把熊站長那個傲氣的上海老婆搞得都替你說話。我原來還說要幫裏使勁辦車匹呢,現在你都用不上我了,我也省心了。”
    方繼業和李站長再下一程酒,李站長說:“我看你也不用多想,等幾天托木村長氣順一點,我陪你過江一趟,我們說說好話,興許托木村長也就不會再計較了。”
    方繼業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個,說:“但願如此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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