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六章6/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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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69
方繼業接連幾天都過江去,每次都是來順福早早地就在江邊等他,接他過江,下午又再送他回到江這邊來。方繼業要給來順福過江的錢,來順福死活不要,說是托木村長發了話的,不許收他過江的錢,這叫方繼業心裏很是過意不去。方繼業過江去的目的,還是不放心彝族村寨裏的鄉親們對蓑草收購的等級和價錢不了解,怕在以後收購中鬧出啥子誤會和不愉快的事情來。他給村寨裏的彝族老鄉們開會,一再說明蓑草的長度要達到80公分以上,幹度在8成以上,才能按一等品蓑草收購,收購的價錢是三分錢一公斤。凡是不夠80工分的蓑草都隻能算二等品蓑草,收購價錢也隻能是兩分五厘錢一公斤,而幹度不達8成的一律不收,這主要是水分大了的蓑草打包堆碼後容易發熱,一不小心就要引起草料堆自燃,防火安全得不到保障。他甚至還跟著村寨裏的彝族老鄉們上山割蓑草,跟彝族老鄉們示範割蓑草的時候一定不能傷了蓑草根部,一傷蓑草的根部就要影響蓑草再生長,第二季收成就會大大降低。他甚至還建議托木村長把山坡分片給各家各戶收割蓑草,這樣也便於山林的保護和野生蓑草的再生,可以防止村寨裏的彝族鄉親們在割蓑草的時候發生哄搶和口角械鬥。托木村長覺得方繼業的這個建議很好,就在村寨裏開會抓鬮,按各家各戶的人頭分了山林和坡地。
半個月後,方繼業的收購站終於開秤收購,托木村長又給方繼業派來了七八個憨實聽話的彝族老鄉幫工。在方繼業的指導下學會了打包和堆碼,不幾日就在這片空地上堆起了小山一樣的蓑草堆子,一派生意火紅,蒸蒸日上的景象。前麵那個彝漢混居的村落和江對麵彝族村寨裏的鄉親們積極性很高,每天前來賣蓑草的絡繹不絕,收購點裏的事情也越來有多。這樣一來,方繼業感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就安排漂亮能幹的阿朵除了在收購點給大家做飯外,又派給阿朵一個對她最信任的事情,就是要阿朵按他寫的條子給賣了蓑草的鄉親們兌現現金。因為,方繼業發現阿朵不僅漂亮能幹和聰慧踏實,而且腦子清醒靈活,還會寫字算賬,這在彝族老鄉中是極其少見的,更別說阿朵是個彝族阿咪子了。
托木村長很關心方繼業的這個蓑草收購點,閑著沒事情的時候都要過江來看看,問問方繼業有沒有啥子困難和需要幫助的。這天下午托木村長又來了,看到方繼業對阿朵的這種安排很滿意,就對他說:“方同誌,你真是會選人,叫阿朵給你做這個事情百分之百的沒問題。”方繼業心裏一直對來順福和阿朵兩口子有興趣,尤其對阿朵有好感,就想多了解一些阿朵的事情,就對托木村長說:“我一個人實在是有些忙不過來,有阿朵幫我,我也省了不少的心,您都這樣認為我就更放心了。”
托木村長看了看方繼業,說:“走,到你屋裏去坐坐,我給你講講阿朵。”
方繼業心裏求之不得,就請托木村長進了屋坐下,給托木村長泡上茶,敬上紙煙。托木村長也不跟方繼業客氣,說:“把我送你的米酒拿出來,陪我喝兩碗。”方繼業又抱出酒壇子,倒上兩碗酒,托木村長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一口喝下了半碗,之後看了他還一陣,看的他心裏都有些發懵。托木村長把剩下的那半碗酒又喝了,方繼業再給托木村長倒滿酒,托木村長才說:“我曉得不方同誌不是個凡人!”
方繼業笑了,說:“何以見得?我就是一個采購員。”托木村長正色地說:“我舅舅是個很有名的畢摩,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教我占卜,我會算你……你要不信你給我一個字。”方繼業曉得托木村長是彝族村寨的智者,但他心裏不相信托木村長說的會算他的命,就隨口說:“豬。”
托木村長閉目想了想,再睜眼看了看方繼業,說:“方同誌麵相不滿40,應該是民國24乙亥年生人,豬相,今年應該37歲還差點。命中屬水,智者,心軟,年少時念過一些書,自幼聰明好學,是個不服輸的人,但又不愛去爭。方同誌原本不是城裏人,而是鄉下人,阿達命短,阿莫另尋了人家,你才進的城裏謀生,後來當過兵,當過工人,最後當了幹部,之前很順,這幾年吃了不小的苦……”
方繼業很驚訝,但不願敗露,端起酒碗來要敬托木村長,托木村長擺了擺手,說:“方同誌不要掩飾,這裏沒有外人。”方繼業說:“沒有您說的這樣。”托木村長這才端起酒和他碰了一下碗,兩人喝了酒放下碗,托木村長又說:“有沒有方同誌心裏自己曉得,我們都是智者,不去爭辯。水者載木也,方同誌有情有義心裏愛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另嫁他人。所以,方同誌至今未娶,獨身一人,來到我們紅江就想這裏安靜,以求心裏平靜。要說我們紅江這裏也確實平靜安寧,交通不便,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才沒有波及到這裏,要不我這個開明土司頭人的後代早跟方同誌一樣,也不能安得其身。”
方繼業心裏很服氣,他曉得彝族中的畢摩智者很厲害,也曉得占卜有些道理和名堂,但對托木村長這麼如數家珍一樣說自己,他心裏不得不服,他想聽托木村長接著說下去。於是,他抱起酒壇往碗裏倒酒,再給托木村長敬上紙煙,聽著托木村長繼續往下說。
托木村長說:“方同誌你現在的這些舉動,都說明我之前說的八九不離十。我不瞞你方同誌,民族改革前,阿朵一家和村寨裏的好多人家都是我家的奴隸娃子,好在我阿達接管了家業後還算開明,雖說不像其他彝族寨子裏的土司頭人那樣凶狠和殘暴,但還是繼承了祖上傳下來的奴隸主階級衣缽,剝削和壓榨窮苦人家和奴隸娃子,隻是要比其他土司頭人心善一些。所以,民主改革的時候才得到了新政府的諒解,以後還做了縣裏的政協委員。我阿達娶過三個阿莫,我親阿莫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我都沒有見過我親阿莫,我是二阿莫帶大的,我阿達和三阿莫也死了十來年了。我阿達在送我去外麵念書的時候就給我娶了一個女人,後來我女人生了娃兒,家裏就要阿朵來服侍我女人。那時阿朵還小,但很聰明心細,我和我女人都很喜歡阿朵。從那個時候起我教阿朵認字寫字和算術,那個時候我們彝族還沒有文字,所以,我教阿朵的是漢字。我女人看阿朵很貼心、又聽話,就要我也娶了阿朵,好有個伴。但我是讀過書的人,咋個忍心娶一個還是小姑娘的阿朵呢。那個時候阿朵才12歲,雖說家裏是奴隸娃子,但天真活潑,是我們整個村寨裏最漂亮和能幹的小姑娘。我說真話,我心裏是很喜歡阿朵,阿朵家雖說是奴隸娃子,但我就沒有拿她當奴隸娃子看過,我就覺得阿朵像是我的親阿妹子一樣。”
托木村長說情真意切,方繼業相信托木村長說的是真的,他再次敬托木村長的酒,托木村長接著說:“1950年開春的時候,一夥國民黨散兵跑到我們彝族村寨裏來找到我阿達,求我阿達收留下他們。我阿達也看我們村寨裏奴隸女娃子多,跟他們說了三個條件,一是必須要繳械他們所帶的槍彈和個人物品,身上穿戴的軍裝必須燒了;二是要留下就必須是要做奴隸娃子,以後生死都是我阿達的奴隸娃子,要願意的話可以給他們每個人許一個奴隸女娃子做女人,生了娃兒還是奴隸娃子,生死還是我阿達的;三是村寨裏的山林和坡地有限,女奴隸娃子也有限,最多允許他們留下10個人。那些國民黨散兵也是窮途末路,就答應了下來,留下了10個當兵的,多的也就往別的地方去了。我阿達是個講信譽一言九鼎的人,叫來10家奴隸女娃子和她們的家人,要那10個已經繳械和燒掉了國民黨軍服的軍人,喝血酒當天發誓,願意做一輩子的奴隸娃子和善待他們自己選中的女人。前麵9個都先選了女人被奴隸女娃子的家人領走,最後剩下大腿負傷的來順福和還是小姑娘沒人選的阿朵,來順福沒得選,就這樣我們彝族村寨裏最漂亮最能幹的阿朵被來順福撿了個大便宜。”
“真是便宜了那個來順福。”方繼業也自言自語地這麼說。
托木村長不再說話,自顧喝酒,方繼業還望著托木村長講下去,就看著托木村長說:“您老就給我講這些,那後來呢?”托木村長說:“沒有後來,要有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阿朵長大了,成了我們彝族村寨裏最漂亮能幹的女人,來順福記一輩子我阿達的好,記阿朵家裏人的好,對阿朵百依百順,阿朵要他往東他不敢去西,甚至想都不往西邊想,有人要過江他去劃他的筏子,沒人過江他就做他的木匠活路。我跟你說來順福可是個好木匠啊,我看見他給你做那幾個打包用的”豬籠子”好結實,這個來順福哪都好,就一樣不是個男人!”
“人家咋就不是個男人了?”方繼業想接著聽下去,但托木村長又不說了,急的方繼業心裏發慌。這時候阿朵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托木村長說:“阿朵進來嘛。”阿朵站在門口沒有進屋,說:“托木村長在這裏吃晚飯不?”方繼業像是逮到了機會,迫不及待地說:“要,阿朵你把那天買的壇子肉都做了……”阿朵高興地應著說:“好嘞!”
托木村長看出方繼業的心思,一陣“哈哈……”大笑。方繼業有些尷尬,問托木村長說:“您笑我幹啥子?”托木村長端起酒碗一口幹了,說:“還想聽我說下文?”方繼業一邊給托木村長倒酒,一邊說:“我想聽要您願意啊。”托木村長說:“你要願意聽我也可以講給你聽,但是,你必須給我保個證。”
“保個啥子證?”方繼業問托木村長。
托木村長說:“你要給我保證我下麵講的你要爛在你肚子裏,不許給任何人說!我也跟你說句實話,有的事情真是樹活一張皮、人要一張臉,我要給你講的事情有些我女人都不曉得。”方繼業看托木村長很認真的樣子,也就鄭重其事地說:“我保證聽了就忘了,都不往肚子裏去!”托木村長說:“不,你聽了不能忘,也不可能忘掉,我就要你爛在肚子裏不許跟任何人去說。”
方繼業正色地說:“那我保證!”
托木村長見方繼業保證了,這才說:“解放後共產黨和解放軍的工作組來到我們彝族村寨,對我阿達收留的那些國民黨散兵進行了登記和詢問,對他們進行了寬大,也許諾他們暫時維持原狀。以後在民主改革中共產黨的工作組又對他們做了新的處理,願意留下在我們彝族村寨裏的,和村寨裏的彝族人家一樣立命安身。想要回老家的政府開證明、發路費回老家,由老家那邊的政府再作安置,女人願意跟著去的,也可以帶著女人和娃兒一起走,費用政府照給。女人不願意的,娃兒留下,自己一個人走。他們那夥10個人走了9個,有帶著女人娃兒一起走的,沒也有自己一個人走的,唯獨來順福一個人留了下來沒走。來順福有木匠手藝,為人老實,曉得記情和感恩,村寨裏的彝族鄉親們也都離不開他。所以,這麼些年來鄉親們也都不拿他當外人,最多把他看作是白彝。其實,阿朵跟來順福過得也還好,阿朵善良,來順福勤快,雖說看來順福老相,但他歲數並不大。阿朵今年35歲,來順福今年也就40來歲,阿朵從13歲跟了來順福,兩個人一起過了22年到現在都沒有個娃兒,你說這不可惜了嘛?也苦了我這個阿妹子……”
“咋個會是這樣呢?”方繼業看著托木村長說。
托木村長也看著方繼業,說:“我占卜你當過兵你得承認吧,當兵打仗炮火連天滿天飛你曉得哇?來順福在流落到我們彝族村寨來之前,在西昌那邊跟共產黨解放軍打過一仗,大腿被解放軍的子彈打穿,傷了那東西。在阿朵家裏養好了傷,起先阿朵還小不曉得,後來阿朵大了才曉得,來順福除了幹活路不惜力氣,當男人就是個廢人。阿朵心腸好、善良,這事跟村寨裏哪個都沒有說,連她阿達阿莫都不曉得,把整個事情全都攬在她自己身上,說是她自己的事情。”
“那您是咋個曉得的呢?”方繼業心急,想都沒想就問了一句大不敬的話。
既然托木村長願意給方繼業講這些,自然也不在意他這樣問話,說:“我咋個曉得的?你忘了我前麵給你講的了,我年輕的時候要是貪圖,阿朵早就是我的女人。我雖然沒有娶阿朵,但我一直沒有把阿朵當成是我們家的奴隸娃子看過,而是把她當作我親阿妹子看,這個阿朵心裏最清楚。在我們彝族村寨裏阿朵跟我也算是最親,心裏有啥子委屈都願意跟我說,我敢說我要真有心要了阿朵,阿朵隨時都可以給我,但我不能背了良心!再說民主改革後新政府在我們彝族地區也實行了一夫一妻製,我是縣裏的政協委員,不說我要帶頭,就這個道理和王法我是曉得的……”
方繼業對托木村長肅然起敬,對托木村長豎起來拇指,說:“不得了,人民政府在彝族地區有你這樣的政協委員,江山穩固,萬古長青!”
托木村長認真地說:“你先不要這樣誇我,當時阿朵悄悄跟我說了她的事情,我跟你說真心話,我真是心如刀絞一樣的疼她。我都痛恨我自己當初咋就不答應娶了她,那個時候還沒有解放,更沒有後來的民主改革,娶了就娶了,還不是我點個頭,我阿達一句話的事情。再說那個時候阿朵他們家都還是奴隸娃子,我要娶了她他們家還巴幸不得,阿朵現在也不至於活受罪,你說是不是?我那時候就勸阿朵,要不成就跟來順福斷了,另找一個男人。我們阿朵人漂亮又能幹,那個時候才20多歲,跟水靈靈的一樣。可以,我們阿朵太善良,太仁義,說她要是跟來順福斷了,來順福在這個彝族村寨裏就連個親人都沒有了,咋個活,這不是把來順福往絕路上趕不是?你說我有這樣的阿妹子咋就不叫人心疼呢?我說的這些你都明白不?”
托木村長說到這裏眼眶都濕潤了,看得出眼前這個鐵骨錚錚的彝族漢子是真拿阿朵當自己的親阿妹子看,方繼業恭恭敬敬地說:“我明白,阿朵是個彝族好阿妹子,心地善良,能幹漂亮,值得我尊重和信任。您放心,阿朵在我這裏幹活路,我一定好好地善待她,我絕對不會虧待了她!”
托木村長白了方繼業一眼,說:“你不明白。”
方繼業這才想起,趕緊說:“您說的我曉得了,我絕對爛在肚子裏!”
托木村長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說:“枉自你還自小聰明靈慧,37歲的一個漢子,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
方繼業和托木村長走出屋子,望了望紅江對岸西邊山頂上的落日輝煌,看著忙碌的阿朵,托木村長問:“阿朵,好了沒有?”阿朵輕快地說:“快嘞……”
方繼業走到蓑草堆跟前,對還在埋頭打包幹活的彝族幫工們說:“今天就到這裏了,明天再來,我明天還要給你們結算工錢呢。”
托木村長叫住要走的火布,吩咐說:“火布,你走到下麵車站的時候叫一聲李站長,要他上來喝酒。”
火布笑著答應,說:“曉得了托木大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