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五章5/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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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52
1968年8月,龍泉柳河灣山坳裏一處原地質部門廢棄的勘測基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後,這裏就被造反派指定作為死不悔改走資派幹部集中關押點,對內叫成都市毛澤東思想幹部學習班,對外稱柳河灣特別農場。原來廢棄的那個大四合院房子,隻夠造反派看守人員辦公和開會,以及居住和夥房、洗澡間所有。所以,隻能在大四合院後麵加修六排簡易茅草房,供關押的這些所謂死不悔的改走資派幹部居住和開夥使用,三麵圈起兩層鐵絲網,形成一個嚴密的天羅地網。整個學習班分連、排、班管理,第一排茅草房是住一連一、二排,一排都是原來的省級和廳級幹部;二排全是原來的省級機關處級和科級幹部,以及省級機關裏有重大問題的其他幹部;第二、三排茅草房住二連一、二、三排,一排盡是原來的市級和市局級幹部,二排便是原來的市級機關科級幹部,三排就是原來市級機關裏有重大問題的其他幹部;第四排茅草房住三連一、二排,一排滿是原來的區縣級和區縣局級幹部,二排也是區縣科級和區縣機關裏有重大問題的其他幹部;第五、六排茅草房住四連一、二、三排,一排皆是原來的市屬公司、銀行、醫院和學校等單位負責人,二排通是原來市屬工礦企業廠級幹部,三排同是上述單位裏有重大問題的其他幹部。
說來造反派做事也是真細致,煞費苦心,把這裏當成了不是監獄的監獄在管理。整個學習班裏除了主任,對外稱作柳河灣特別農場場長,下設連長、指導員和排長、輔導員,以及各班管理班長,組長由造反派在被關押人員裏指定。另外農場還設有一個造反派工人民兵警衛排,50多人荷槍實彈24小時站崗放哨,並且布置有流動哨和暗哨,以防被關押人員逃脫和不守規矩。
按照這種管理編製,方繼業在四連二排,陳大柱和史局長在三連一排,陳大柱被“照顧”做了三連內務衛生管理員。他們估算除省級、市級主要幹部每間茅草房住4人外,其他人員不分級別,每間茅草房裏住12人,六排共48間茅草房,這裏應該關押有近500人。方繼業和陳大柱他們進來算時間晚的,也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了,這裏最早進來的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這裏被關押的人員不可以和外界有任何形式的聯係,外麵的家人不知道他們被關押在這裏,他們也不曉得現在外麵的情況是啥子樣了,隻是通過學習曉得現在外麵全麵鋪開搞“全國山河一片紅”,成立革委會取代過去的各級人民政府和管理部門,以及過去所有的各單位行政領導,革命造反派全麵奪權掌權。拿陳大柱和史局長這些從槍林彈雨裏摸爬滾打出來的老革命私下裏議論,就是他們原來幹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全白幹了,打過的那些最慘烈的仗都白打了,那些犧牲和在革命戰爭中受傷打殘的戰友們,包括他們自己也白犧牲、該背時和盡忙活一場。方繼業雖說也上過朝鮮戰場,經受過血腥戰爭和流血犧牲的洗禮,但僅憑他的那種資曆是沒有資格在陳大柱和史局長這些老革命跟前說三道四,不過在他心裏也覺得過去一腔熱血地“保家衛國”有點冤枉,尤其是像三師兄王貴元那樣就更不值當地負屈銜冤。
他對於薛院長的死深惡痛覺,他為此想不通也落過淚,跟陳大柱抱怨說:“像現在這樣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顛覆我們黨和整個國家,早曉得像現在成這樣我還入啥子共產黨。”但是,此話一出他卻結結實實地挨了陳大柱一耳光,陳大柱教訓他說:“你像是忘了你入黨的誓言了!對黨忠誠,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這是我們的信仰和信念,現在毛主席還在,我們黨還在,你咋能說這樣的泄氣話呢,薛院長的死我們哪個不悲傷痛心?但是,這也就是我們黨和我們在鬥爭中的一個波折,說不到我們連信仰和信念都不要了哪兒去,這種時候更是考驗我們革命意誌堅不堅強的時候。你要說這話我說你一句輕的是革命意誌薄弱,說你一句重的你就是有背黨和叛黨傾向,革命立場還不堅定!你甚至連你那個三師兄都不如,人家起碼還受盡苦難煎熬回到了祖國來,再受委屈人家也隻是隱忍心痛而已……你現在要把這裏也當成是我們共產黨的一個大熔爐和大學校,要學會堅強和鬥爭!”
在這個龍泉柳河灣山坳裏,說是柳河灣,其實沒有河灣的影子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小水溝都沒有,吃水用水全靠山坳裏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堰塘,這個地名恐怕是這裏的先民盼望和希望這裏有一個河灣而這麼叫的。這裏四周都是閉塞的大山坡,連風都難得吹過來,夏日裏烈日炎炎,火紅的太陽連眼都不眨一下,悶熱潮濕,蚊蠅施虐,使人難受。造反派更是可惡至極,茅草房裏沒有電風扇,隻有一盞20W的電燈泡,甚至連最基本的蚊香都不配發,還是陳大柱想去的辦法,要大家每天勞動的時候順帶扯一些野艾蒿和薄荷回來,晾曬到半幹夜晚點上能驅散蚊蠅。因為缺水,大家輪流每一個禮拜才能分到半桶涼水擦洗一下身子,就這樣陳大柱還說比他們陝北好多了,起碼半個月能來這麼一下。這裏冬天卻是很寒冷,沒有火爐,茅草房四麵漏風,要洗個熱水澡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說是每一個月安排大家洗一個熱水澡,實質就是在過春節前能給大家輪流安排分到一桶熱水意思一下。
學習班的作息時間是每天早上6:30起床,7:00早飯,7:30出工勞動,就在山坳裏不是修路,就是改造山坡和修冬水田,反正造反派想方設法不要你歇到,12:00吃中午飯,下午1:30開始學習,5:00至晚上7:00是個人活動和晚飯時間,7:00就是個人寫自我檢查的時間,每人每天最少1500字,陳大柱特殊也不得少於800字,9:00熄燈睡覺。整個學習班裏設置了一個小的醫務室,由被關押人員中的那些醫院院長或者是主任們輪流擔任醫務人員,藥品都是最普通的,而且奇缺不齊,大都靠大家勞動時順帶一些草藥回來因陋就簡。每月每人配發半連肥皂,四包劣質紙煙,每半年有一隻牙膏,這樣的安排完全沒有例外,跟對待犯人一模一樣。
近一段時間裏,方繼業和陳大柱被揭發串通一氣篡改偽造個人曆史和經曆,不擇手段地掩蓋包庇右派反黨分子,偽裝積極蒙蔽廣大人民群眾和黨組織,嚴重破壞黨的批判改造右派反黨分子政策和幹部人事管理製度,與黨的叛徒、敵偽特務分子和右派反黨分子界限不清,內外勾結,認敵為友和拉拉扯扯,被敵偽和右派反黨分子腐蝕利用,甚至被收買背叛黨的組織,泄露黨的機密,以及同情叛離祖國的變節分子,政治立場存在重大嫌疑問題等等。學習班主任親自掛帥,接連召開兩次全連揭發批鬥大會,全排批鬥反省會更是不計其數,要他們自我反省承認所犯下的罪責,對黨和革命造反派徹底坦白交代所犯罪行的整個事實過程,以及在整個犯罪事實過程中得到了哪些部門和個人的違法違紀幫助、掩蓋及共謀協同犯罪。
這叫陳大柱大為光火,在揭發批鬥大會當麵頂撞和斥責學習班主任撲風捉影,片麵相信那些所謂革命群眾揭發人毫無根據地憑空捏造事實、誣陷革命幹部的別有用心,學習班主任惱羞成怒,當即給他定性為拒不老實坦白交代犯罪事實,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對氣焰十分囂張惡劣,連關兩次禁閉室。
而方繼業也拒不承認那些所謂的揭發材料,說自己沒有篡改偽造個人曆史和經曆,要向黨組織坦白交代的自己就是個窮苦學徒出身,當兵當了個準尉副排長又算不得軍官和啥子幹部,那時自己覺得還年輕就想當個工人多學點建設國家的本事有啥子不可以,自己發揮一個共產黨員的先鋒模範帶頭作用,努力工作幹最累最髒的活路,取得了工人師傅們的一致讚賞和信任,年年先進模範,後來才被廠裏作為年輕幹部培養,自己更沒有啥子犯罪違法違紀的事實可以反省和承認。
以後學習班裏又甩出一疊補充揭發材料,說他不老實地徹底坦白交代,就他的偽裝徹底撕下來,要把他揭發得體無完膚。補充揭發材料說他方繼業不是啥子窮苦學徒出身,父親是替國民黨賣命的兵痞舊軍人,母親是地主婆子,是資本家看上了他那套根深蒂固的封建地主階級思想根基,為了更殘暴的剝削壓迫工人群眾,才領進資本家門來從小培養,好繼承資本家的剝削衣缽,並且還許諾把資本家小姐許配給他,收他做上門女婿,這樣的人根子就是反動的和與人民大眾為敵的。他要掩蓋包庇的正是那個反黨右派分子,就是資本家的大小姐,他舊日的老相好。所以,說他要存心篡改偽造個人曆史和經曆,都是有預謀的,有反動思想根源基礎和階級立場決定的,是水到渠成和自然而然的,更是順理成章的事實,毋庸置疑!這樣的揭發材料太過詳盡細致、太會撲風捉影、太能憑空捏造和太出乎方繼業的所料。他一聽就曉得是個知根知底的人所為,其陰謀不隻是要陷害他個人,這其中還包括大師姐楊繼美、陳大柱、王副區長和已經被禍害死去的薛院長,甚至還涉及到曾經擔任過國營東方紅造紙廠黨總支書記的曾局長,這個人也真夠萬惡狠毒分,下手窮凶極惡,不遺餘力,那這個人又會是哪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呢?
方繼業在腦子裏仔仔細細地把自己認識和曉得的所有人全都篩了個遍,將自己這一生33年的經曆從宋家開始到黃家,覺得簡直靠不上一點邊緣。自己在華興旗袍的那些親師兄們,包括李師傅和趙師傅門下的幾個師兄,覺得大家同門親師兄一場,吃同一口鍋飯,住同一間屋學藝長大,仁義和情義都不薄,無可厚非。自己當兵的那段經曆基本跟這事無關,加之血肉兄弟以命相待,無可非議。國營東方紅造紙廠幾百號幹部和工人師傅們,根本不知曉自己的過去,大家純樸的工人階級感情和覺悟還是有的,在辨別好人壞人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應該不含糊,未可厚非。兒童福利院裏跟自己命運相似的薛芳,更不可能,崔師傅和看門的任師傅跟自己八竿子打不上,關人何事?再有就是跟自己最直接的大師姐、陳大柱、王副區長、薛院長,再加上史局長和老紅軍老革命曾經的曾書記現在的曾局長,個個都是忠肝義膽赤,自己敬仰已久的人物,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中被禍害得死的死、逃的逃,就算現在身陷囫圇,自身難保,也絕對不會出賣革命同誌和朋友的!
不過當陳大柱從禁閉室一出來,想都不想就對方繼業說出一個人來,陳大柱輕蔑地說:“老子用腳後跟都能想到那個唯一出賣自己靈魂的人,就是被老子早就看破了的陳皓遠!你我認識的天底下就沒有第二個像他那樣混蛋的……”
方繼業聽後醍醐灌頂,自己苦笑一下,陳大柱說:“你笑啥子笑?”方繼業說:“我這兩天把腦殼都想爛了,咋個沒有把我這個同門親大師兄想到呢,枉費心思。”
陳大柱氣憤地說:“你這哪裏是枉費心思,你就是心誠善良的東郭先生一個,說明你娃還是年輕幼稚,思想感情單純,說到底都是你感情用事,政治嗅覺不敏感,看問題不敏銳,政治覺悟當然就低,瓜蛋一個!”
陳大柱說:“還是你師傅是把陳皓遠這個人看透了,你師傅在世的時候就跟我說過,說我這個大娃子人是個聰明人,但他跟幺娃子的聰明不一樣。”方繼業覺得這話很新鮮,也想曉得師傅當年到底是咋個看自己的,就說:“那我師傅是咋個說我的呢?”
陳大柱看著方繼業,笑了笑,故意賣個關子不說。方繼業急了,說:“那你就是在騙人,我師傅是從來不在背後說我們這些師兄弟的,他要有話都是當麵說的,話說得再重都是為了我們好,這叫嚴師出高徒。”陳大柱一癟嘴,說:“耶耶耶……你把你自己說得好像好有出息,其實在你大師姐眼裏你就是一個傻子,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大男孩。”
“所以你才撿了大便宜……”方繼業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燒。陳大柱打住他的話說:“你娃說這話就是沒有良心,好像你大師姐是個東西一樣,要別人撿來撿去的,你大師姐在我陳大柱眼裏可是個寶啊!”
“那就算你還有良心。”方繼業看著這個西北漢子。
陳大柱言歸正傳,說:“你師傅說你是聰明人不想太聰明,學到了本事就想做過個普普通通的人,好多東西喂到你嘴邊你都不舍得貪,想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這種人最踏實。所以,你就太招想過平靜美好生活的女人心了。你師娘就是這樣一個賢妻娘母,你大師姐雖說是個大學生,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骨子裏還是隨了你師娘,跟你差不多,也是聰明人想過自己平靜美好的日子,對你最不滿的就是你沒有給她想要的那種平靜美好的日子。”
方繼業一臉紅漲,說:“你不一樣啊?我們那個時候都好崇拜你……”
陳大柱平靜地說:“那不一樣,你大師姐要的是平靜美好的生活,那個時候我自己知道,我在你們眼裏看似高大,但不是一個健全的男人,少隻胳膊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就是說我給不了你大師姐美好,她要受好多的苦和累。所以,我承認我撿了大便宜。”
“那我師傅是咋個說我大師兄的呢?”方繼業還是心裏好奇,想曉得自己不曉得的事情。陳大柱說:“你師傅說你大師兄陳皓遠恰恰和你相反,是聰明人想更聰明,就那點本事想出人頭地,終究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在選派去重慶革大學習人員的時候,你師傅問我,你們共產黨人最講究啥子,我說我們共產黨組織最注重品性,講究個人對組織的忠誠……”
“所以你就給我大師兄下了套,才叫他一下子跌到了人生的低穀,把他最期望得到的所有全都化為了泡影,他才這麼的憎恨你,憎恨我們,憎恨這個社會。那你比他狠!”方繼業這樣說陳大柱。
陳大柱說:“不,我和王根生當初也隻是想考驗一下他對黨的忠誠,給他一點教訓。就是他有了這點錯我們還是想要挽救他,還是想慢慢教育他培養他,要他從基層從頭再來,也許他會成長得更好。可是,他這個人太讓我們失望了,在54年華麗製衣廠大部分人員轉軍工被服廠的時候做了太多的手腳,煽動部分職工鬧事,甚至擅自跑到軍工被服廠籌建組去說了好多不該他說的話,叫人家對他的看法都一落千丈,最後給我們提出來哪個都要,就他不能他陳皓遠進我們軍工被服廠。後來,他自己都覺得沒臉見你師傅,就不辭而別,走的時候還把你師傅的那兩張照片撕了,這事你師傅跟你大師姐說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要說陳皓遠這輩子最恨的人應該是你師傅,這就是你師傅說的聰明人反被聰明誤,是他自己毀了自己,怨不得哪個。”
陳大柱最後說:“老實的聰明人是被機會找,像你這樣的。不老實的聰明人是削尖腦子找機會,削尖的東西傷人,但同時也很容易被折損,你這個大師兄陳皓遠就是這樣的人。他現在終於找到了機會了,但我堅信他的這個機會不會太長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