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四章4/4/40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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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40
    “你們這兒誰叫薛玉琴!薛玉琴……你給我們出來!”一個領頭的紅衛兵手提一條軍用武裝皮帶,站到院子中央凶狠地大聲吼叫。沒等薛芳反應過來,後麵的紅衛兵振臂高呼口號:“揪出大叛徒狗特務薛玉琴!打到大叛徒狗特務薛玉琴!”“毛主席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薛芳驚慌失措地回頭看了看身後屋裏的孩子們,有大一點的孩子不明就理也跟著那些紅衛兵舉起小拳頭,有小一點的孩子嚇得直哭尿了褲子,她衝著那些紅衛兵怒吼道:“你們這是幹啥子!把孩子嚇著了……你們都出去!”
    那個領頭的紅衛兵把手中的軍用武裝皮帶蹬得“啪啪……”作響,用力一把推開她說:“滾開,我們是來揪大叛徒、狗特務薛玉琴的……”薛芳怒懟說:“你們咋個不講理呢?你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紅衛兵?”後麵一大群紅衛兵齊聲高呼道:“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薛芳嗤笑說:“瘋了,你們簡直都瘋了!”
    薛芳看見薛院長艱難地走上前去,鎮定自若地對紅衛兵說:“我就是薛玉琴,你們別在這裏嚇唬孩子們!你們有事找我我們到大門口去說……”“揪出大叛徒、狗特務薛玉琴!打到大叛徒狗、特務薛玉琴!”沒等薛院長話說完,紅衛兵一哄而上,高呼著口號將薛院長湧了出去。眼前這幕可怕場麵把薛芳驚呆了,她奮不顧身地衝上去阻攔,卻被紅衛兵凶狠地推到一邊,慌亂中薛芳喊叫其他保育員和任師傅看護好孩子們,自己跟著亂哄哄的紅衛兵跑了出去。
    在兒童福利院的大門口,更可怕、更殘暴的一幕把薛芳驚嚇得一聲尖叫,她腦海一片空白,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和紅衛兵拚命,要挺身而出去搶護著薛院長。此時,紅衛兵從大門傳達室裏抬出一張桌子,並且喪心病狂地將一個高凳子的一隻腳故意打斷,把那個隻有三隻腳的高凳子架在桌子上,五六個紅衛兵七腳八手地架起薛院長,駭人驚悚地把薛院長架上了那個隻有三隻腳的高凳子上站立……薛芳撕心裂肺的尖叫著,歇斯裏底地要扒開紅衛兵人牆,紅衛兵使勁把她推倒在地,她大聲慘叫道:“你們法西斯!”
    薛院長已經被折磨的披頭散發,筋疲力盡,被紅衛兵殘忍地加到桌子那個隻有三隻腳的高凳子上站立著,顫顫巍巍,搖搖欲墜。薛院長一臉痛苦的挺著大肚子,但她沒有向紅衛兵屈服央求。紅衛兵發瘋一樣地狂亂喊叫著,他們強迫薛院長低頭認罪,瘋狂地高呼:“凡是反對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薛芳從地上爬起來拚命地衝過去,大聲地喊叫道:“她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她叫薛紅梅……”
    紅衛兵推搡她說:“什麼薛紅梅,她自己都承認是薛玉琴,是大叛徒,是狗特務!你再喊連你一起批鬥了……”薛芳依舊和紅衛兵爭執說:“她不是薛玉琴,她是我們福利院院長薛紅梅!”
    薛芳清楚地看見站在三隻腳的高凳子上的薛院長,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晃動發抖,但就這樣了還有紅衛兵在不停地搖晃那個高凳子,毫無人性的用拳頭打她,用軍用武裝皮帶抽打她,恨不得讓搖搖欲墜的薛院長從高凳子上摔下來才好嘞……
    “你們瘋了嗎!你們……”薛芳哭著、喊著,沒了命似的要撲上去。可是,僅憑她一己之力再怎麼也敵不過那些瘋狂無情的紅衛兵,始終被擠在紅衛兵人牆外麵,沒有人同情她的哭聲和喊叫聲,甚至還有人使勁地踢她,推搡她,罵她:“滾開!你這小叛徒、小特務、狗腿子……”
    薛芳聽見薛院長在用嘶啞的聲音與紅衛兵據理力爭:“我十二歲參加革命,從來就沒有出賣過革命、背叛過黨,你們不清楚當時的情況……”
    紅衛兵們依舊不依不饒地喊叫道:“薛玉琴!你這狗特務、大叛徒還敢抵賴,你老實坦白,你是怎麼出賣革命的,又是怎麼從開封潛伏到這裏來的……說!你為什麼要改名字隱藏,你改名字是不是就是為了更深地潛伏在我們革命隊伍裏!你為什麼要當叛徒,為什麼要當特務……說!說……”
    這時候有人衝上前去,要給薛媽媽掛黑牌子,戴高帽子,薛媽媽氣憤地將黑牌子和高帽子扯下來扔在了地上,她說:“你們這是在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們知道什麼叫革命?什麼叫……”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不準反革命分子反攻倒算!”紅衛兵一陣一陣地口號聲淹沒了薛院長微弱的聲音,整個場麵亂成一團。
    突然,紅衛兵散開了……天啊!
    薛芳眼睜睜地看見薛院長從那高高的凳子上重重地摔了下來!剛才還群情激憤,信誓旦旦的紅衛兵們頓時靜了下來,頃刻間他們鳥作獸散,跑得無影無蹤。
    “薛媽媽……薛媽媽!”
    那一刻,薛芳的嗓子都撕裂了!她衝上去緊緊地抱住摔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薛院長,哭著對已經嚇呆了的任師傅大聲喊道:“快叫崔師傅他們……”
    殷紅的鮮血從薛院長的褲腿處流淌出來,流淌在兒童福利院大門口冰涼的青磚地麵上,崔師傅和福利院裏其他保育員跑過來看見這一幕都嚇傻了,薛芳哭著喊叫道:“快……快拉板車過來送醫院啊!”
    等崔師傅拉來食堂裏的板車,臉色蒼白的薛院長從昏迷中醒過來,看著圍在身邊的大家,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好好看住孩子們,不要驚嚇到孩子們了……我……我不是叛徒……不是特務……我是……共產黨員,薛……薛芳,記住我說的話,為……為了你的……弟……弟妹妹們……不……不要退縮……別哭了……我要帶著我的孩子一起……走了……”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見薛院長落氣的聲音,那種淒慘悲涼叫人落淚不止,薛芳仰天嚎啕:“薛媽媽……你……不能就這麼丟下我們走啊……薛媽媽……”
    薛院長死了!
    薛院長死在薛芳的懷抱裏,死在冰涼的青磚地麵上,死在她還沒來得及延續自己血脈之前,死的這麼突然和慘烈……
    薛芳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崔師傅趕到區民政局去找領導報喪,整個民政局裏全是紅衛兵和造反派,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轟了出來,一個造反派頭目樣的說:“滾滾滾……老子們是革命造反的,哪管你死人這些破事兒!”
    崔師傅又去區政府大樓,可是那裏更是滿目蒼夷。崔師傅急得沒法了,扭住一個造反派頭目在大樓過道裏大聲喧嚷道:“你們弄死人了!你們造反弄死人了!兩條人命啊……”
    造反派頭目這才叫人把崔師傅帶進辦公室裏問了情況,然後麵無表情地說:“那些紅衛兵是哪裏的我們也不曉得,怪還不是要怪你們自己不攔住點,再說紅衛兵說她是大叛徒和狗特務,那她肯定是有問題的。現在人死了也算她是罪有應得。現在這個事情隻有你們福利院自己先處理到,等我們這裏穩定下來了再說給她下結論的事情,我們現在也不曉得她男人王根生在哪裏,就這樣了!”
    兒童福利院沒了薛院長,大家像失去了主心骨,薛芳沒薛媽媽六神無主,她想像薛媽媽說的那樣擔起責任來,但心裏就是沒有底氣。崔師傅、李會計和全院的保育員都殷切地望著她,眼神裏全都是要她拿主意的希望。她一片漠然,像被逼到了絕境。薛媽媽說的對,現在哪還有領導可以依靠,領導都被批判打倒了,連個去向在哪裏都不知道,紅衛兵和造反派隻知道造反奪權有理,連弄死了人都不管,哪還顧得上兒童福利院啊?現在就是薛媽媽說的那個“萬一”的時候,她要不按薛媽媽說的撐起兒童福利院,就不配做兒童福利院自己培養出來的新一代保育老師。
    薛芳隻有痛苦地做出決定,要崔師傅和大家協力將薛院長的遺體暫時安放在小會議室裏,不要叫孩子看見薛院長的遺體,不要跟孩子們說薛媽媽死了。這時候薛芳想到了小方哥哥,她想這個時候隻有小方哥哥是最能幫助自己的人。於是,她給國營東方紅造紙廠打電話,電話通了對方問她找哪個?她說:“我找方繼業。”電話那頭凶神惡煞地說:“方繼業被打倒了,被關起來了!”
    薛芳心裏的支柱一下全塌了,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她弄不明白,為什麼像薛媽媽這麼好的人要被紅衛兵造反派說成是叛徒和特務呢?他們這樣謀害和殺害薛院長就是犯罪,天理不容!現在薛院長的愛人王副區長和自己的小方哥哥也都被打倒了,被關押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這世道簡直就沒有了天理!薛芳哭的死去活來,她甚至想到自己也去死,她想自己死個幹淨,死了好去跟薛媽媽永遠做女兒。
    多少年以後,每當薛芳自己受苦受難的時候,她的想法又變了!她甚至想能像薛媽媽那樣死是一種幸運,那樣死得突然、死得完整、死得幹淨,總比受畜生的蹂躪和奸淫死的清白,總沒有讓自己的血脈不幹不淨地延續苦難和痛苦。她甚至偷偷地在桌子上搭起高凳子,從很高的上麵往下跳,恨不能像薛媽媽那樣死去,以此立刻終止掉自己血脈的延續。那時候,她才在絕望中領悟和懂了薛媽媽說的話:“做女人啊,還是年輕的好。”因為自己還活著,她在失望中埋怨過薛媽媽,為什麼在成都解放的那個時候要拯救收容自己這條賤薄的命,她憎恨自己的血脈在汙濁中延續……
    薛院長死後埋在了鳳凰山西坡,是薛芳拿主意要崔師傅敲掉了小會議室裏的桌麵,釘了一口簡易的木匣子,她泣不成聲地親自給薛媽媽入殮,看著薛媽媽拱翹的肚子裏還帶著小弟弟,痛哭流涕。她將小方哥哥給薛媽媽做的那身好看的桃紅色旗袍蓋在薛媽媽身上,把這隻鳳凰涅磐盤扣放在了薛媽媽手裏。
    那一天小北方突然失蹤了,薛芳瘋了一樣地滿世界去找小北方,她想要小北方再最後見一見他的這個媽媽。可是,薛芳找遍了半個成都,連小北方的一點蹤影都沒有找到,小北方像消失在了空氣裏,無影無蹤。
    秋雨蒙蒙,路麵泥濘,薛芳和崔師傅他們一起,用板車將薛院長送到了鳳凰山上。看著安葬薛院長那口木匣子是用兩塊桌麵拚湊的,顯得那樣簡陋和倉促,所有送別薛院長的人心裏都陣陣酸楚,傷心不已。在薛媽媽的墳前,薛芳認定自己就是薛媽媽的唯一親人,薛媽媽的女兒,她要替薛媽媽的男人和小北方送薛媽媽最後一程。薛芳在薛媽媽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她哭訴道:“薛媽媽,我是你的女兒薛芳啊!王叔叔被他們抓走了,小北方也不曉得去了那裏,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您把我一人留在這世上,讓我孤零零一個,您說我該怎麼辦呀!我求您也將我一起帶走……”
    秋風蕭蕭,細雨茫茫,薛芳的哭聲在曠野裏是那樣的淒涼、悲慘。薛芳的哭訴就像一隻孤雁在哀鳴,淒慘、悲涼。
    薛院長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被安葬在了鳳凰山的桃樹下,薛媽媽的血脈也終止在了那裏。從那以後,薛芳對粉紅色的桃花百倍地鍾情喜愛,隻是她再也不碰那些粉紅毛絨的桃子,她堅信那一個個活生生的桃子裏,一定有薛媽媽生命裏鮮紅的肉體和血脈的延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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