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盤扣一生第三章3/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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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3
方繼業拿著陳大柱給他的檔案去了新南門外國營東方紅造紙廠,那裏正在招收新工人,想報名當工人的人沿著錦江河畔排了一長串。方繼業沒去排隊,直接到工廠大門傳達室去按陳大柱的指點跟人家說:“曾書記在嗎?”人家見他穿一身軍裝,就說:“你叫啥子名字,找曾書記有啥子事情?”他說:“我叫方繼業,是陳大柱叫我來找曾書記的。”看門的師傅說:“那你等一下我去問問。”方繼業在門口等了一會,看門師傅回來叫他進去,還跟他說了曾書記的辦公室在那裏。
方繼業見到了曾書記,把自己的檔案給曾書記,曾書記沒說話,拆開檔案看了一陣,對他說:“你是誌願軍副排長、準尉,還是黨員,按你這標準應該是幹部,咋陳大柱說你不願意當幹部要當工人呢?”方繼業抬頭挺胸立正,大聲報告道:“報告曾書記,我入伍前是華興製衣社的工人,當了幾年兵回來我還想繼續當工人,想天天流汗建設社會主義,我不想坐辦公室。”曾書記說:“那你就哪來那去回你原來的製衣社剛工人好了,熟門熟路的多好啊。”方繼業目不斜視地繼續報告說:“報告曾書記,我當工人就想進你們這樣的國營大廠,不想回原來的作坊小廠。”不想曾書記卻生氣了,說:“就你這挑三揀四的毛病還想建設社會主義?”方繼業大聲地回複說:“我不挑三揀四,隻要能進正兒八經的國營大廠,你就是叫我去燒鍋爐我都願意!”方繼業剛才在大門口就看見廠裏有兩根大煙囪,就問了人家,看門師傅跟他說那是鍋爐房的大煙囪,燒鍋爐很累的,不過糧食定量是全廠最高的。
曾書記看了他一眼,說:“你這個頭燒鍋爐倒是合適,你一個副排長、準尉,還是黨員,又在朝鮮前線立過功的,燒鍋爐你就不覺得委屈了?”他說:“我不委屈,要是跟我那些犧牲的、被打殘的,還有在戰場上失蹤的戰友比我就是最幸運的了。”他原本最後是想說還有那些被俘的戰友,但話到嘴邊他又收了回去,他現在最不想給陳大柱和自己再惹麻煩。曾書記嘴角露出一絲滿意,說:“那你想當工人還在我這裏站著幹嘛?你還不自己到外麵去報名……”
方繼業回答道:“是。”但剛一轉身走到門口又回來問曾書記說:“您要收了我當工人有住的地方嗎?我現在還住旅社呢。”曾書記笑了,說:“有,單身宿舍,六個人一間寢室。”
國營東方紅造紙廠的前身叫東方造紙廠,是抗戰時期由河南遷移到西南大後方成都的,原先的老板把機器設備搬遷到成都的時候就幾近破產,後來由七八個逃亡到成都來的河南老板合股加盟,成立東方造紙股份公司,在成都新南門外錦江河畔建起這座現代化學蒸煮造紙廠,起名東方造紙廠。這家造紙廠最早生產書寫紙和道林紙,成都解放的第二天軍管會就進駐該廠,令其專為《西南解放日報》生產報紙印刷用紙。1954年東方造紙廠是成都最早一批公私合營改造單位,公私合營後改名東方紅造紙廠。1956年初,在全國範圍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國家對資本主義私股的贖買政策改行“定息製度”,原有的資方徹底退出工廠的生產經營管理,公私合營企業最後轉變為社會主義全民所有製。最終,東方紅造紙廠改名國營東方紅造紙廠,全廠有300多名幹部職工,主要生產書寫紙、道林紙和發票、收據印刷專用的油封紙,是成都市輕工業局下屬最大和經濟效益最好的國營企業。
曾書記是陝北老紅軍,吃文化底子淺的虧,參加革命十五六年到成都解放的時候還隻是個副營職協理員。但他參加革命早資曆老,革命意誌堅定,工作作風樸實正直,成都剛一解放上級就派他作為軍代表進駐東方造紙廠,這麼一晃就七年,他也從最早的軍代表變成了國營東方紅造紙廠的黨總支書記。陳大柱參加革命後被編入八路軍正規部隊的時候,曾書記就是他的班長,以後曾書記在陳大柱前麵當了幾年連隊的事務長,後來被調到團部就一直搞後勤工作,陳大柱就是接他的班當上幹部的。這次為了方繼業的事情,陳大柱學著王根生的樣子事先想好路數,絞盡腦汁想到了自己的老班長。這回陳大柱不敢在老班長跟前吹噓方繼業的能耐,隻是按自己事先想好的對老班長說:“我本來是要這娃到我下麵合作社裏當社長的,哪想到這娃就是不想當幹部,跟我說非要當社會主義的工人階級。人我要來了又不好給退回去,怕人家說我出爾反爾以後再跟人要人不好辦了,就求老班長給想想法子,叫他在你這個國營廠子裏當一個工人。”曾書記想都沒想,說:“我們廠裏正好要招一批新工人,你叫他來先報個名再說,不過說好啊,新工人都是從學徒工開始啊,我這裏不給你搞特殊。”陳大柱阿彌陀佛,說:“可以可以,這娃還年輕呢,他跟我說過隻要是國營大廠他就幹!”
方繼業就這樣進了國營東方紅造紙廠,當上了一名燒鍋爐的學徒工,住進六個人一間的單身寢室,心裏覺得總算是為大師姐做了一點自己應該擔當的事情。
那天方繼業到機修動力車間報到,車間來主任帶他去鍋爐房跟師傅見麵,到了鍋爐房的時候正好趕上幾個師傅交接班的時間,幾個師傅看他人壯個頭高,長的精神抖擻穿一身軍裝,就都想搶著要他當自己的徒弟,師傅們說到起還吵了起來。車間來主任本來心裏是有譜的,看到這個陣仗也不好再說啥子,怕說了反倒得罪人,也就沒有馬上表態。師傅們看來主任不說話,都覺得自己可以爭取,就越鬧越凶。於是,方繼業還忙著勸架,跟人家說:“幾位師傅都不要爭,我小方又跑不了的,我曉得當學徒是要先給師傅倒三年馬桶子,把師傅伺候好了師傅高興了才願意好好教我本事。但現在工廠裏沒有馬桶子,不過我保證從今天起這個鍋爐房裏的髒活累活都算我的,我都拜你們為師學藝,你們都是我的師傅,你們要是覺得我還可以就多教我一點手藝,要是你們覺得我還做的不夠好你們就罵我批評我,或者罰我不教我手藝。”他這麼一說,等於是說整個鍋爐房的師傅都是他的師傅,他也成了整個鍋爐房師傅們大家的徒弟,哪個都不得罪。不過這是不合廠裏和車間裏的規矩,也從來沒有哪個這麼幹過,但眾多師傅又各不相讓,大家想了想也就相互妥協,同意先按照這樣說的將就到,等過一段時間再說。來主任站在一旁不好再說啥子,大家就把來主任的沉默當作默認,於是一種妥協算是達成了。
方繼業過去是當過徒弟的,而且他當徒弟的那六年是經了楊師傅嚴格管教和夾磨過的,自然曉得當徒弟要釋菜禮、尊師道,也曉得嚴師出高徒、藝精靠磨練的道理,更懂得隔行如隔山、隔行不隔理的真諦。自己過去學的縫紉手藝在造紙廠裏一點用處都沒有,現在自己必須從頭來過。他曉得雖說學徒不可以偷奸耍滑,投機取巧,但可以博采眾長,汲取精華,使自己能夠盡快掌握要學的新知識和新技術。既然現在師傅們都對自己這麼上心和願意當自己的師傅,也算是自己的好福氣和運氣,給眾多師傅們當徒弟,師傅們各師各法、各顯神通,自己隻要虛心勤奮,不怕苦不怕累,想必也會進步快很多,何樂而不為呢!
其實,車間來主任不開腔是有道理的,因為來主任原先是資方老板從老家河南帶來的,雖說他不屬於啥子資方老板,而隻是個手藝人,但大家都認為他是資方老板的人,解放後就一直有人說他是資本家走狗。前些年有資方老板參股經營工廠他日子還好過些,自從工廠國營後他也就漸漸失寵,說話早就沒有以前那麼靈光了,隻是仗著一身的本事還坐在機修動力車間主任這把交椅上,暫時沒有啥子人能夠撼動。不過人家是手藝人,從河南跑到你四川成都來,啥子碼頭啥子人沒有見過,一看方繼業這小夥子就覺得有門道,來主任操著河南腔調對大家說:“好嘞,就這麼地,人家小方雖說是新招來的學徒工,但你們看人家穿這身洗白了的軍裝沒有,幹幹淨淨整整潔潔,在部隊不是個老兵班長都是個優秀士兵,聽說人家還在朝鮮前線抗美援朝過,能跟你們當徒弟那都可不是一般的抬舉你們,連我這個當主任的都覺得光榮!”
“是不是哦?”眾人都感到有些吃驚,不由而同地看向方繼業,弄得他還有些不好意思,馬上介紹自己說:“我叫方繼業,老家新繁已經沒有啥子人了,就我自己。我是當過幾年兵,但跟當工人完全就是兩回事情,從今天起我就是我們鍋爐房裏的一個新兵,你們大家都是我的老班長,我給大家敬禮了,敬禮!”他抬頭挺胸,目視站在自己前麵的師傅們,給大家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弄得師傅們都不好意思地直間擺手說:“不要不要……你這個也太隆重了一點!”
方繼業在了鍋爐房以後,也確實是按自己第一天來鍋爐房是說的那樣釋菜禮、尊師道,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買的茶葉給師傅們泡上茶,然後不用師傅們吩咐就自己主動搶著去做那些又髒又累的活幹。他住廠裏,除了睡覺的時間成天都在鍋爐房裏待著,正當班他努力的幹活,不該他當班也沒閑到幹這幹那,而且還嘴巴非甜地叫張師傅李師傅和王師傅,弄得別個車間裏的師傅們都好羨慕鍋爐房的這幾位師傅。鍋爐房裏最髒最累的活就是從外麵煤場往鍋爐邊拉煤,這拉煤不僅是個體力活,還得在鏟煤裝車的時候好煤次煤兼顧,不然拉回去燒鍋爐就會一陣好燒一陣不好燒,影響鍋爐爐膛裏的火力,使鍋爐蒸汽壓力不穩定,說來也是有一定技術含量的活。方繼業看重這個活,也是看重這一點,他跟師傅們請教從煤的色澤亮度和手感體量上大致斷定煤質的水分、灰分、揮發份、發熱大卡和含硫量,用心到了深處,他想掌握了這一點就起碼掌握了鍋爐房裏一半的秘訣。
其次他覺得門麵很重要,但一般人都不會這樣認為。鍋爐房在整個廠裏說來重要,但多數人對它並不起眼,這主要是因為它髒黑亂的原因,冬天人還好受,夏天就叫人熱的難受。再說造紙廠造紙廠,造紙才是最重要的,一般人不嫌棄你就是好的了,那還注意你又髒又黑又亂的鍋爐房呢?方繼業從進廠的那一天就看出了這個事情,但他悶在心裏沒說。之後他不惜氣力地開始每天打掃鍋爐房,循序漸進,由表及裏,連鍋爐頂上和管道上他都爬上去把上麵的煤灰打掃得幹幹淨淨,不出半個月鍋爐房裏就開始慢慢變得幹淨整潔和亮堂起來,甚至連以前從來都沒有能看透裏麵的窗戶玻璃都透亮了起來,引得每天下班的時候到隔壁澡堂裏去洗澡過上過下的人都駐足往裏看。人們不禁覺得有些稀奇,還真覺得鍋爐房裏剛來的這個英俊小夥子把幾個老男人都帶出了模樣。
方繼業的這些所作所為當然逃不過來主任的眼睛,一天夜班來主任巡查到鍋爐房時,看見隻有方繼業一個人在鍋爐房裏,就問他說:“咋就你一個人呢?今天應該是王師傅跟你一起上夜班,他人呢?”他說:“王師傅窩尿去了,馬上就回來,就一會兒不耽誤。”來主任又問他說:“你才來不長時間,你一個人可以嘛?”他認真地說:“我跟師傅們都學了,爐膛火要旺,煤薄爐膛空,空氣助燃燒,發揮大火力。勤加煤不惜力,半鏟煤撒勻均,壓力表看謹慎,蒸煮草料前兩時,火力全開壓力到11至12,兩時後保持壓力9至10,蒸球放料後漂洗造紙7、8壓力足夠用……”
這時候王師傅上廁所回來了,看見來主任直說:“對不起,來主任,我就去了一小會兒。”來主任對王師傅說:“沒事兒,有小方師傅替你看著就沒有事的。”王師傅看著來主任出了鍋爐房後,又回頭看了看方繼業,說:“來主任剛才說你啥子呢?”方繼業說:“他沒有說我啥子啊,就問我這個鍋爐是咋個燒的。”王師傅緊張地問他說:“那你是咋個跟他說的?”方繼業說:“我就跟來主任說了你們教我的那些和我編的順口溜……”王師傅還是不解地說:“那他咋說你是小方師傅呢?他這是在挖苦你還是在諷刺我呢?”方繼業說:“沒有哦,我看人家來主任沒有你想的那個意思,人家肯定是在說隻要鍋爐房裏隨時不脫人就行。還有就是我給來主任背了那個順口溜,他肯定是認為你們幾個師傅把我教得好,他放心了,也是在表揚你們噻,就算是說我是個小師傅了,那你們就是大師傅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