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空中泛著點點晨光。
    母後滿身鮮血倒在我懷裏，我一聲聲喚她：“母後……母後……”
    母後纖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動。
    “母後，您醒醒……我是羽兒，您的羽兒……”心除了害怕還是害怕，我真的怕母後像父皇一樣怎麼喚都不醒。
    殿外站滿了兵士，大殿內全是屍體，不時發出刀劍相擊所產生的“釘釘”聲。我的心恐懼到了極點。
    “羽兒……”母後伸出雙手，撫摸著我的臉頰，眼中是無限的溺愛和疼惜。
    “母後，羽兒好怕……父皇，父皇他怎麼了……他不理羽兒……”我看著母後那美麗的眸子，連自己何時竟哭出了聲都不知曉。
    “你的父皇，已經踏上……三途川了……羽兒，別哭……”
    我一把抓住母後的手，正欲說些什麼。母後淒然一笑，我從心底生出更大的恐懼，話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竟是說不得，咽不得。
    “羽兒，哭吧，你好好的哭吧……從今往後你怕是沒有哭的機會了。”
    刀劍聲慢慢平息了下來，最後一個人慘叫一聲，終於倒下。
    空氣彌漫著那股腥味讓我一時幾乎無法呼吸。
    “羽兒，你看，母後的血竟然也是紅色的呢……”母後夢囈般的呢喃道。
    “母後，羽兒……不懂。”
    母後沒有說什麼，她望向父皇帶血的遺體，又看了看遠處劍拔弩張的兵士，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的心一冷，淚也止住了。
    我不敢再看母後的眼睛，那裏已沒了往日的溫柔，隻有無盡的寒意，冰冷刺骨，讓我在夏日裏也冷得牙齒發顫。
    “羽兒，今日血染天章殿的將士，你全部都要記住。”
    母後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語氣對我說道。
    “羽兒……記下了……”我怯怯道。
    母後的眼神恢複了以往的溫柔，她輕歎道：“羽兒，你知道什麼叫恨嗎？”
    我搖搖頭。
    “嗬嗬……你果然還太小，不過今後你一定會明白……明白什麼叫恨。你還小呢，就要承擔那麼多……今後你的路，一定會很難走……但是父皇母後再也無法陪你走了……”母後的聲音很輕，我都快要聽不清楚了。
    “如果將來你有能力，別忘了，幫父皇母後，幫淩國報仇……最好替母後，滅了璃國……無論如何，也要讓那璃太子……後悔一生……
    “羽兒，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璃太子……臨辰逸……千萬別忘了他……不過，你也不會忘了殺你全家的仇人吧？……
    “還有，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你是夏祈羽，淩國的祈羽公主……
    “你看，父皇……你的父皇，他在三途河邊等著母後呢……”
    母後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隻剩下微微的呢喃。
    “皇後殿下……”殿外，有一個人人躊躇了會兒，慢慢跨進殿內。
    母後的眼神變得異常尖利，他直直地盯著來人，加重了語氣：“子彌！你好！你好！是臨辰逸讓你來的罷？你好！你們都很好！”
    “你是來看我麼……來看背叛了辰逸的我是怎麼死的？嗬嗬……沒必要……我自會死我的！我是否活著，與你，與臨辰逸都不重要了！”
    母後的眼神似在冰水裏泡過，但並不隻是像原來一般。那眼神裏包含了太多太多——歎息，思念和憤怒。
    “不是的，皇後殿下……”
    “不……不是？因為我……辰逸才會揮兵南下的吧？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之間的事，為什麼要算到淩國百姓的頭上！？他曾經做過什麼，他忘了麼！！”
    母後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似乎再也不像放開。
    “皇後殿下……不！漠雪……你知道的，那是誤會！”他慌忙解釋，我卻驚異——他，叫了母後的名字！母後居然也默許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等我明白的時候我……已經是淩國的中宮皇後了，我們……沒有人能回得到從前……”
    我發現，母後的臉上，並非隻有我的淚水。
    從記事開始，母後就是不哭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母後哭泣的樣子。即使國破家亡，父皇離世，她也沒有哭。我一直以為，母後沒有淚水。
    可是現在，我見到了母後的淚水——那樣，美的不可方物。
    “漠雪，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太子殿下……辰逸他一直在等你！他攻下淩國也是為了你啊！漠雪，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嗬嗬……我都說過了，沒有人……能夠回到從前，我們，亦然……”
    “漠雪！”
    “何況，我現在對你們……隻有恨！臨辰逸！簡子彌！我恨！我恨你們！你居然說，要我跟你回去……”
    “漠雪！你忘了嗎？你出嫁的那天，辰逸對你說他等你！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都等你，等不到他一定會用自己的力量爭取！你恨我我無所謂，可你為什麼要那樣對辰逸！辰逸娶親是逼不得已，你為什麼還不原諒他！？你什麼都知道了，為什麼還恨他！”他似乎怒了，站起來向母後嘶喊。
    “恨……麼？我恨辰逸！恨他入骨！他怎麼對我都可以，就是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的女兒！為什麼要讓羽兒小小年紀就承受這些！何況羽兒……羽兒他還是……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對羽兒！”母後亦向他大喊。
    怕……怕……我好怕……
    “羽兒，你和夏湫泓的女兒……叫羽兒？”他蹲下打量我。
    “他的孩子？……嗬嗬……你知道嗎？我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我心裏總是期望著這是一場夢，夢醒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辰逸守在我身邊……亦或是辰逸能從天而降，告訴我不要怕，一切有我，然後帶著我回家……”母後的雙手緊握成拳，“可是，我沒想到，現在，居然是……居然是如此的決絕！”
    “漠雪！不是的！跟我回家！我們回家！”
    “家？何處是家？”母後綻放出最美的笑顏。
    “子彌，告訴辰逸，初戀……已了，我今生，隻會是，淩國皇後……”母後頓了頓，望著我，“子彌，我伊漠雪一聲從未求人，但是現在我求你，求你，照顧好我的羽兒，保護好她……就當是保護我一樣，好麼？”
    “她是你的女兒，可是，他也是夏湫泓的女兒，你讓我保護她？你……怎能……”
    他停住了。
    “子彌……你啊，永遠都是那麼天真，一直拉著我說你會幫我和辰逸……可是，無論怎樣反抗，一切都還是會發生的罷？嗬嗬……羽兒，你要，好好活……替母後，好好……活……”
    母後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
    銀光一閃，短劍出鞘。
    “羽兒……替母後，好好……活……”
    這是母後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每個字都很輕，但是，每個字，我都沒有錯過。
    母後緩緩闔上了眼眸。
    血流滿地。
    我想，今生，恐怕再也看不到像母後那樣美麗的眸子了。
    延和十七年，璃滅淩國。
    那一年，我剛滿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