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傾情才女李清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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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磨難就是再婚又離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
趙明誠死後,李清照行無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給了一個叫張汝舟的人。對於李清照為什麼改嫁,史說不一,但一個人生活的艱辛恐怕是主要原因。這個張汝舟,初一接觸也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剛結婚之後張對她照顧得也還不錯,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來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邊尚存的文物。這些東西李視之如命,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整理成書,當然不能失去。在張看來,你既嫁我,你的身體連同你的一切都歸我所有,為我支配,你還會有什麼獨立的追求?兩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權上鬧矛盾,漸漸發現誌向情趣大異,真正是同床異夢。張汝舟先是以占有這樣一個美婦名詞人自豪,後漸因不能俘獲她的心,不能支配她的行為而惱羞成怒,最後完全撕下文人的麵紗,拳腳相加,大打出手。華帳前,紅燭下,李清照看著這個小白臉,真是怒火中燒。曾經滄海難為水,心存高潔不低頭。李清照視人格比生命更珍貴,哪裏受得這種窩囊氣,便決定與他分手。但在封建社會女人要離婚談何容易。無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條絕路,魚死網破,告發張汝舟的欺君之罪。
原來,張汝舟在將李清照娶到手後十分得意,就將自己科舉考試作弊過關的事拿來誇耀。這當然是大逆不道。李清照知道,隻有將張汝舟告倒治罪,自己才能脫離這張羅網。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無論對錯輸贏,都要坐牢兩年。李清照是一個在感情生活上絕不湊合的人,她寧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對方的靈魂,她便表現出無情的鄙視和深切的懊悔。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她是何等剛烈之人,寧可坐牢也不肯與“駔儈”之人為伴。這場官司的結果是張汝舟被發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隨之入獄。我們現在想象李清照為了婚姻的自由,在大堂之上,昂首挺胸,其堅毅安詳之態真不亞於項羽引頸向劍時那勇敢地一刎。可能是李清照的名聲太大,當時又有許多人關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幫忙,李隻坐了九天牢便被釋放了。但這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重重的一道傷痕。
今天男女之間分離結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讀書女人的再婚又離婚就要引起社會輿論的極大歧視。在當時和事後的許多記載李清照的史書中都是一麵肯定她的才華,同時又無不以“不終晚節”、“無檢操”、“晚節流蕩無歸”記之。節是什麼,就是不管好壞,女人都得跟著這個男人過,就是你不許有個性的追求。可見我們的女詩人當時是承受了多麼大的心理壓力。但是她不怕,她堅持獨立的人格,堅持高質量的愛情,她以兩個月的時間快刀斬亂麻,甩掉了張汝舟這個“駔儈”的包袱,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金石錄》的編寫中去了。現在我們讀這段史料,真不敢相信是發生在近千年以前宋代的事,倒像是一個“五四”時代反封建的新女性。
生命對人來說隻有一次,那麼愛情對一個人來說有幾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徹骨的也隻有一次。愛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著的一種極危險的實驗,是把青春、才華、時間、事業都要賭進去的實驗。隻有極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們像中了頭彩的幸運者一樣,一邊竊喜著自己的僥幸,美其名曰“緣”;一邊又用同情、憐憫的目光審視著其餘芸芸眾生們的失敗,或者半失敗。李清照本來是屬於這一類型的,但上蒼欲成其名,必先奪其情,苦其心。於是就把她趕出這幸福一族,先是讓趙明誠離她而去,再派一個張汝舟來試其心誌。她駕著一葉生命的孤舟迎著世俗的惡浪,以破釜沉舟的膽力做了好一場惡鬥。本來愛情一次失敗,再試成功,甚而更加風光者大有人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就是。李清照也是準備再攀愛峰的,但可惜她沒有翻過這道山梁。這是一個悲劇。一個女人心中愛的火花就這樣永遠地熄滅了,這怎麼能不令她沮喪,叫她不犯愁呢?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難是,身心顛沛流離,四處逃亡。
1129年8月,丈夫趙明誠剛去世,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帶著沉重的書籍文物開始逃難。她基本上是追隨著皇上逃亡的路線,國君是國家的代表啊。但是這個可憐可恨的高宗趙構並沒有這個覺悟,他不代表國家,就代表他自己的那條小命。他從建康出逃,經越州、明州、奉化、寧海、台州,一路逃下去,一直漂泊到海上,又過海到溫州。李清照一孤寡婦人眼巴巴地追尋著國君遠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親靠友,帶著她和趙明誠一生搜集的書籍文物,這樣苦苦地堅持著。趙明誠生前有托,這些文物是舍命不能丟的,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出版,這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她還有一個想法就是這些文物在戰火中靠她個人實在難以保全,希望追上去送給朝廷,但是她始終沒能追上皇帝。她在當年11月流浪到衢州,第二年3月又到越州。這期間,她寄存在洪州的兩萬卷書,兩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時隨身帶著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賊人破牆盜走。1130年11月,皇上看到身後跟隨的人太多不利逃跑,幹脆就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著龍旗龍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就更感到無限的失望。就按封建社會的觀念,國家者國土、國君、百姓。今國土讓人家占去一半,國君讓人家攆得抱頭鼠竄,百姓四處流離。國已不國,君已不君,她這個無處立身的亡國之民怎麼能不犯大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曆史的油鍋裏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大約是在避難溫州時,她寫下這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北人”是什麼樣人呢?就是流浪之人,是亡國之民,李清照正是這其中的一個。中國曆史上的異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難就成了一種曆史現象,也成了一種文學現象。“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我們聽到了什麼呢?聽到了祖逖中流擊水的呼喊,聽到了陸遊“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歎息,聽到了辛棄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無奈,更又仿佛聽到了“我的家在鬆花江上”那悲涼的歌聲。
1134年,金人又一次南侵,趙構又棄都再逃。李清照第二次流亡到了金華。國運維艱,愁壓心頭。有人請她去遊附近的雙溪名勝,她長歎一聲,無心出遊: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李清照在流亡途中行無定所,國家支離破碎,到處物是人非,這愁就是一條船也載不動啊。這使我們想到杜甫在逃難中的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李清照這時的愁早已不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家愁、情愁,現在國已破,家已亡,就是真有舊愁,想覓也難尋了。她這時是《詩經》的《離黍》之愁,是辛棄疾“而今識盡愁滋味”的愁,是國家民族的大愁,她是在替天發愁啊。
李清照是恪守“詩言誌,歌永言”古訓的。她在詞中所歌唱的主要是一種情緒,而在詩中直抒的才是自己的胸懷、誌向、好惡。因為她的詞名太甚,所以人們大多隻看到她愁緒滿懷的一麵。我們如果參讀她的詩文,就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詞背後所蘊含的苦悶、掙紮和追求,就知道她到底愁為哪般了。
1133年高宗忽然想起應派人到全國去探視一下徽、欽二帝,順便打探有無求和的可能。但聽說要入虎狼之域,一時朝中無人敢應命。大臣韓肖胄見狀自告奮勇,願冒險一去。李清照日夜關心國事,聞此十分激動,滿腹愁緒頓然化作希望與豪情,便作了一首長詩相贈。她在序中說:“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妄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區之意。”當時她是一個貧病交加,身心憔悴,獨身寡居的婦道人家,卻還這樣關心國事。不用說她在朝中沒有地位,就是地社會上也輪不到她來議論這些事啊。但是她站了出來,大聲歌頌韓肖胄此舉的凜然大義:“原奉天地靈,願奉宗廟威。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她願以一個民間寡婦的身份臨別贈幾句話:“閭閻嫠婦亦如,瀝血投書幹記室”,“不乞隋珠與和璧,隻乞鄉關新信息”,“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李清照在金華避難期間,還寫了一篇《打馬賦》。“打馬”本是當時的一種賭博遊戲,李卻借題發揮,在文中大量引用曆史上名臣良將的典故,狀寫金戈鐵馬,揮師疆場的氣勢,譴責宋室的無能。文末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壯誌:
“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複誌千裏。但願相將過淮水!”
從這些詩文中可以看見,她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何等地心憂天下,心憂國家啊。“但願相將過淮水”,這使我們想起祖逖聞雞起舞,想到北宋抗金名臣宗澤病危之時仍擁被而坐大喊:過河!這是一個女詩人,一個“閭閻嫠婦”發出的呼喊啊!與她早期的閑愁閑悲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這愁中又多了多少政治之憂、民族之痛啊。
後人評李清照常常觀止於她的一懷愁緒,殊不知她的心靈深處,總是冒著抗爭的火花和對理想的呼喊。她是因為看不到出路而愁啊!她不依奉權貴,不違心做事。她和當朝權臣秦檜本是親戚,秦檜的夫人是她二舅的女兒,親表姐。但是李清照與他們概不來往,就是在她的婚事最困難的時候,她寧可去求遠親也不上秦家的門。秦府落成,大宴親朋,她也拒不參加。她不滿足於自己“學詩漫有驚人句”,而“欲將血淚寄山河”,她希望收複失地,“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但是她看到了什麼呢?是偏安都城的虛假繁榮,是朝廷打擊誌士、迫害忠良的怪事,是主戰派和民族義士們血淚的呼喊。1141年,也就是李清照58歲這一年,嶽飛被秦檜下獄害死。這件案子驚動京城,震動全國,烏雲壓城,愁結廣宇。李清照心緒難寧,我們的女詩人又陷入更深的憂傷之中。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難是超越時空的孤獨。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已將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葉孤舟在風浪中無助地飄搖。但如果隻是這兩點,還不算最傷最痛,最孤最寒。本來生活中婚變情離者,時時難免;忠臣遭棄,也是代代不絕。更何況她一柔弱女子又生於亂世呢?問題在於她除了遭遇國難、情愁,就連想實現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竟也是這樣的難。已漸入暮年的李清照沒有孩子,守著一孤清的小院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隻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偶爾有一兩個舊友來訪。她有一孫姓朋友,其小女十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時,李清照對她說,你該學點東西,我老了,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想這孩子脫口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她覺得一陣暈眩,手扶門框,才使自己勉強沒有摔倒。童言無忌,原來在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餘啊。而她卻一直還奢想什麼關心國事、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棟,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到頭來卻落得個報國無門,情無所托,學無所專,別人看她如同怪異。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麵不著邊際的深淵裏,一種可怕的孤獨向她襲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樣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葉黃花中,吟出這首濃縮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學業之愁,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尋尋覓覓的是什麼呢?從她的身世和詩詞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尋覓三樣東西。一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她不願看到山河破碎,不願“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在這點上她與同時代的嶽飛、陸遊及稍後的辛棄疾是相通的。但身為女人,她既不能像嶽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辛棄疾那樣上朝議事,甚至不能像陸、辛那樣有政界、文壇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罵座,痛拍欄杆。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交往,隻有獨自一人愁。二是尋覓幸福的愛情。她曾有過美滿的家庭,有過幸福的愛情,但轉瞬就破碎了。她也做過再尋覓幸福的夢,但又碎得更慘,甚至身負枷鎖,鋃鐺入獄。還被以“不終晚節”載入史書,生前身後受此奇辱。她能說什麼呢?也隻有獨自一人愁。三是尋覓自身價值。她以非凡的才華和勤奮,又借著愛情的力量,在學術上完成了《金石錄》巨著,在詞藝上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個社會不以為奇,不以為功,連那十歲的小女孩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遊為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都認為這話說得好。以陸遊這樣熱血的愛國詩人,也認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隻好一人咀嚼自己的淒涼,又是隻有一個愁。
李清照是研究金石學、文化史的,她當然知道從夏商到宋,女子有才藻、有著作的廖若晨星,而詞藝絕高的也隻有她一人。都說物以稀為貴,而她卻被看作異類,是叛逆,是多餘。她環顧上下兩千年,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魯迅有一首為歌女立照的詩:“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妝侍玉尊。忽憶情親焦土下,佯看羅襪掩淚痕。”李清照是一個被封建社會役使的歌者,她本在嚴妝靚容地侍奉著這個社會,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它所歌唱的無一實現,不由得一陣心酸,隻好“佯說黃花與秋風”。
李清照的悲劇就在於她是生在封建時代的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作為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製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著許多人不追求的境界,這就難免有孤獨的悲哀。本來,三千年封建社會,來來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隨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倉皇南渡後不是又夾風夾雨,稱臣稱兒地苟延了152年嗎!盡管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陸遊憤怒地喊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但朝中的大人們不是照樣做官,照樣花天酒地嗎?你看,雖生亂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樣手搖折扇,歌詠歲月,琴棋書畫了一生嗎?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個孫姓女子一般,不學什麼詞藻,不追求什麼愛情,不是照樣生活嗎?但是李清照卻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決不隨波,決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她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集國難、家難、婚難和學業之難於一身,凡封建專製製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麵的衝突、磨難都折射在她那如黃花般瘦弱的身子上。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從骨子裏講,李清照除追求民族氣節和政治上的堅定外,還追求人格的超俗。她總是清醒地持著一種做人標準,頑強地守著自己的節操。在未遭大難,生活還比較穩定時,已見出她高標準的人格追求。當年趙明誠在萊州做官,她去探親,見室中讀書不多,竟大不悅,作詩曰:“寒窗敗幾無書吏,公路生平竟如此。”以後世事紛擾,她就更超群撥俗,出汙泥而不染。她是站在世紀的高閣之上,穿越時空,俯視眾生的,所以有一種特殊的寂寞:“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斷香殘酒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憶秦娥》)有一本書叫《百年孤獨》,李清照是千年孤獨,環顧女界無同類,再看左右無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裏去求相通,“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到封建社會氣數將盡時,才又出了一個與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秋瑾回首長夜三千年,也長歎了一聲:“秋風秋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者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一個已經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愁緒又抽絲剝繭般地進行了細細地紡織,化愁為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艾怨纏綿之中有執著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為說愁,實為寫真情大誌,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讀下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說:“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她不受別的詞人的什麼影響,別的詞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響。她是太高絕一時了,庸才作家是絕不能追得上的。無數的詞人詩人,寫著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於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轉化為淒清的悲劇之美,她和她的詞也就永遠高懸在曆史的星空。
隨著時代的進步,李清照當年許多痛苦著的事和情都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
編輯本段【詩詞賞析】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由於李清照既然思念著自己的丈夫,又相信丈夫也會思念著自己,下片也就順此思路開展了:花自飄零水自流。這一句含有兩個意思:“花自飄零”,是說她的青春象花那樣空自凋殘;“水自流”,是說她丈夫遠行了,象悠悠江水空自流。“自”字,是“空自”或“自然”的意思。它體現了李清照的感歎語氣。這句話看似平淡,實際上含義很深。隻要我們仔細玩味,就不難發覺,李清照既為自己的紅顏易老而感慨,更為丈夫不能和自己共享青春而讓它白白地消逝而傷懷。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感情,正是從兩個“自”字中表現出來的。這就是她之所以感歎“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關鍵所在,也是她倆真摯愛情的具體表現。
唯其如此,所以底下兩句: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就自然地引出來了。如果說,上麵沒有任何一句提到李清照和他的丈夫的兩相恩愛;那麼,這兩句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倆是同樣互相思念著,也同樣因離別而苦惱著。這種獨特的構思體現了李清照對趙明誠的無限鍾情和充分信任,體現了她開朗的性格,與一般婦女的狹隘心胸不同。在古典詩詞中,寫思夫之作的不少,但大多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輝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或是“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一類文字。象李清照這樣從兩方麵來寫出相思之苦的,極為鮮見。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首詞是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作者避難浙江金華時所作。當年她是五十三歲。那時,她已處於國破家亡之中,親愛的丈夫死了,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了,自己也流離異鄉,無依無靠,所以詞情極其悲苦。
首句寫當前所見,本是風狂花盡,一片淒清,但卻避免了從正麵描寫風之狂暴、花之狼藉,而隻用“風住塵香”四字來表明這一場小小災難的後果,則狂風摧花,落紅滿地,均在其中,出筆極為蘊藉。而且在風沒有停息之時,花片紛飛,落紅如雨,雖極不堪,尚有殘花可見;風住之後,花已沾泥,人踐馬踏,化為塵土,所餘痕跡,但有塵香,則春光竟一掃而空,更無所有,就更為不堪了。所以,“風住塵香”四字,不但含蓄,而且由於含蓄,反而擴大了容量,使人從中體會到更為豐富的感情。次句寫由於所見如彼,故所為如此。日色已高,頭猶未梳,雖與《鳳凰台上憶吹簫》中“起來慵自梳頭”語意全同,但那是生離之愁,這是死別之恨,深淺自別。
三、四兩句,由含蓄而轉為縱筆直寫,點明一切悲苦,由來都是“物是人非”。而這種“物是人非”,又決不是偶然的、個別的、輕微的變化,而是一種極為廣泛的、劇烈的、帶有根本性的、重大的變化,無窮的事情、無盡的痛苦,都在其中,故以“事事休”概括。這,真是“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所以正要想說,眼淚已經直流了。
前兩句,含蓄;後兩句,真率。含蓄,是由於此情無處可訴;真率,則由於雖明知無處可訴,而仍然不得不訴。故似若相反,而實則相成。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小令,有人物,有場景,還有對白,充分顯示了宋詞的語言表現力和詞人的才華。
“昨夜雨疏風驟”指的是昨宵雨狂風猛。疏,正寫疏放疏狂,而非通常的稀疏義。當此芳春,名花正好,偏那風雨就來逼迫了,心緒如潮,不得入睡,隻有借酒消愁。酒吃得多了,覺也睡得濃了。結果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但昨夜之心情,卻已然如隔在胸,所以一起身便要詢問意中懸懸之事。於是,她急問收拾房屋,啟戶卷簾的侍女:海棠花怎麼樣了?侍女看了一看,笑回道:“還不錯,一夜風雨,海棠一點兒沒變!”女主人聽了,嗔歎道;“傻丫頭,你可知道那海棠花叢已是紅的見少,綠的見多了嗎!?”
這句對白寫出了詩畫所不能道,寫出了傷春易春的閨中人複雜的神情口吻,可謂“傳神之筆。作者以“濃睡”、“殘酒”搭橋,寫出了白夜至晨的時間變化和心理演變。然後一個“卷簾”,點破日曙天明,巧妙得當。然而,問卷簾之人,卻一字不提所問何事,隻於答話中透露出謎底。真是絕妙工巧,不著痕跡。詞人為花而喜,為花而悲、為花而醉、為花而嗔,實則是傷春惜春,以花自喻,慨歎自己的青春易逝。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在這首詞裏,雖然寫的是思親,但是卻沒有出現思親或相思之苦的語句,而是用了敘事的方式,表達出深深的思親的愁苦。顯的很沉重高雅。古詩詞中以花喻人瘦的作品屢見不鮮。但比較起來卻均未及李清照本篇寫得這樣成功。原因是,這首詞的比喻與全詞的整體形象結合得十分緊密,比喻巧妙,極切合女詞人的身份和情致,讀之親切。詞的意境通過描述了重陽佳節作者把酒賞菊的情景,烘托了一種淒涼寂寥的氛圍,表達了作者思念丈夫的寂寞與孤寂的心情。
補充資料:據說李清照將這首詞寄給在外做官的丈夫趙明誠後,趙明誠讚賞不已,自愧寫詞不如妻子,卻又想要勝過她,於是杜門謝客,苦思冥想,三日三夜,作詞五十首,並將李清照的這首詞夾雜其中,請友人陸德夫評論。陸德夫細加玩味後說:“隻三句絕佳。”趙明誠問哪三句,陸德夫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是本詞的最後三句。
簡潔翻譯:稀薄的霧氣濃密的雲層掠起煩愁直到白晝,龍腦的香料早已燒完了在爐金獸。美好的節日又到重陽,潔白的瓷枕,輕紗籠罩的床廚,昨日半夜的涼氣剛剛浸透。在東籬飲酒直飲到黃昏以後,淡淡的黃菊清香飄滿雙袖。別說不會消損神魂,珠簾卷起是由於被受西風,閨中少婦比黃花更加消瘦。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經常記起在溪邊的亭子遊玩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喝得大醉不知道回來的路。遊興滿足了,天黑往回劃船,錯誤地劃進了荷花深處。搶著劃呀,搶著劃呀,驚動滿灘的水鳥,都飛起來了。
這是一首憶昔詞。寥寥數語,似乎是隨意而出,卻又惜墨如金,句句含有深意。開頭兩句,寫沉醉興奮之情。接著寫“興盡”歸家,又“誤入”荷塘深處,別有天地,更令人流連。最後一句,純潔天真,言盡而意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