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八,瞿幼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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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鴉仍在穀地三鎮上空往來。其中一隻正飛返鳥塔,深穀大殿建築群清晰地映照在它的四隻眼睛裏。它飛過大殿前長直的小路。小路相對平坦,間或隻有不多的數級台階。小路兩旁是兩條深不見底的裂穀,裂穀岩壁上,從鳥瞰的視覺,隻可看到巨大石像頭頂的高帽。裂穀沿路一直延伸,將大殿正方形的巨大青黑屋頂包圍,屋頂瓦片整齊密集,從交叉的大垂脊處,瓦片線條向四個方向排列。大殿後方留出一條更窄而彎曲的步道。
此步道彎彎曲曲,比大殿前方的路要窄得多,隻夠兩人並排同行。但兩旁細心地加建了木欄杆,地上又鋪上了木方。木材看上去明顯比其他建築要新,這是大殿為數不多的近期施工,是那時少女吞下瞿母之血丸醒來後,深穀之主命人加建。
沿此木步道繼續前行,便是大殿後的建築群。每座建築的屋頂都比大殿小得多,但卻高低錯落,密密麻麻地,沿岩壁彙聚在一起。那順著較高岩壁而建的,是狹長走廊的屋頂,深穀之主因公務須在大殿會客,但對於他親近的食客們,更喜歡將他們邀到此處喝酒聚會。小亭旁邊有一片竹林,那裏由岩壁的水流滴落彙聚,形成一個小池塘,中央有一株血紅色的穀地血睡蓮,被竹林包圍,卻可從狹長小亭的盡頭看到。
在此半亭半廊的建築下方,是大殿的廚房,廚房一半有瓦頂,一半露天。露天的那半放著各種竹架子與柴捆,這個時節,仆人們一早已將風幹的鹿肉與野豬肉收起,那是獵人們在深秋送來的穀地野味。當然,還有一直放置在室內陶製大缸裏,早已醃製過的一些瞿肉。
廚房旁邊是馬廄。穀地的馬種雖然沒有中原的戰馬能跑善戰,但也算高大強壯,小腿與腳踝關節像岩羚羊般靈活,更能適應穀地的地形。當然還有更多穀地騾馬,用作運輸物資,這些騾馬是登山的高手,在夜間也對那險要的崖邊小路無比熟悉。
再往後走,便是那高聳的三層鳥塔,信鴉似乎還不想返家,經過鳥塔又轉了一圈,飛向後麵錯落的房子。那裏最前麵小小的方形屋頂下,是深穀之主的書齋,可能是深穀之主最愛待,待得時間最長的地方。後麵,是少女與盲王王後的房間,還有很多獨立的小房間用作客房,也給從鎮裏返回大殿的易瞳師長老們不時居住。各種錯落的小樹與小庭院穿插於其中。建築群的末端,有兩座較大的高低錯落的長方形屋子,因為岩壁的山勢,和獨立的房間群組錯成一定角度,那分別是年輕易瞳師的宿舍和傭人們的宿舍。
在這些建築群的下方深處,還有一條幽藍的深穀古溪流過。少女每次從無名店回來,都要在此溪仔仔細細地把全身洗一遍,似乎要把涅王和他部下那滿身的酒氣清洗幹淨。瞿母之血令她即使浸在冰水也不覺寒冷。她想起涅王的部下酒醉後也曾對她動手動腳。記得涅王參加宴會的第一年,涅王竟把他那部下的鹹豬手當場按在桌上,一刀砍斷,四根斷指隨著血花橫飛到眾人跟前。自此他的部下都規規矩矩,即使大醉也不敢動無名店掌櫃一根毫毛。
信鴉轉了一圈,此刻加快拍動著雙翼,在鳥塔三層房簷下的木梁上降落,銳利的雙爪緊緊抓住木梁。
樹林裏的一些普通烏鴉有時會飛到穀底,而又不像深淵子民那樣害怕光線,飛出來時頭上便多了兩三隻眼睛。為什麼施術的巨人要對烏鴉下手?還是這是深淵子民的惡趣味?因為強製他人易瞳要受極刑,於是偶爾拿森林的動物來解悶?這誰也說不清楚。這些易瞳信鴉,自古以來便飛翔於穀地上空,雖不會說話,甚至和深淵子民一樣沉默不語,但卻通曉人性。
髓之床受孕後轉眼過了半年。每個月的月中,此信鴉都準時從西麵飛來,帶來盲王從作坊鎮寫的書信,以報平安。因此少女每月的這天都順便登上鳥塔,手上拿著野豬的臘肉片,親自來喂烏鴉。
少女沒有盛裝,頭發還是像在無名店時一樣,隻在長發末端簡單地紮起,像普遍女孩的發型。本來懷孕的婚後女子都習慣盤起發髻,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結了婚,她的丈夫又算是誰。此刻她的腹部卻已經明顯地凸起,並感覺非常沉重,爬上鳥塔的三層樓梯也覺得吃力。
少女右手在自己麵前舉起一片碎肉片與那信鴉對視,那信鴉隨即飛到少女的左手手臂上叼起肉片,同時提起了綁著布片的左腳。
少女拆開布片,那不是盲王的筆跡,是老艾潦草得看不清的篆書。那時穀地的主流文字還是秦篆,易瞳師們極少寫字,故事信息都按傳統口耳相傳。篆書本來就難以閱讀,中原與南越已開始流行新興的隸書。老艾的行文更是不甚暢通,少女皺起眉頭,花了一番腦力才理解其中意思。
老艾不時在三鎮裏調查,每個月的信裏都提到鎮裏形跡可疑的奇怪人物,包括數月前他在酒館發現的包裹全身的巨人,以及三個喬裝過的流放地黨眾。這些少女已經知道,並已交給老蔣去辦。想起老蔣,她又想起剛才與羋先生的對話,令她稍有不安。
“主祭大人,老蔣昨夜又在姚長老家裏。。。。。。因此今天上午無法趕回大殿。”羋先生剛才躬身對她說。
“老蔣又喝醉了?”少女麵有慍色地問到。
“他。。。。。。他說是要說服姚長老明年向我們貢獻些更好的穀地騾馬。”
少女知道這明顯是借口,老蔣的心思已不在大殿。本來流放地的侵擾似乎告一段落,但老蔣和六家族越走越近,經常參加長老們的宴會。鎮裏的防守似乎又有所鬆懈。而任氏長男知道她的擔憂,便主動跟蹤老蔣。於是少女又產生了另一擔憂,她可靠的任兄經常不在她的身邊。懷孕時期,她越發變得焦躁。
而她往下看信,發現令她操心的事情還沒完。深穀之主已召集鎮裏的易瞳師,幫忙釋放關在涅王府的瞿幼子,順便拜訪山林裏的老樵夫家,他知道八尺與道士仍然生還。如此動作,必又引來危險。老艾勸阻不住,隻有和盲王一起出發。少女讀完此信,閉起眼睛,眉眼深鎖,覺得瞿母之血又被刺激,不斷勸自己冷靜下來,手中的布片已不自覺地被緊緊捏成一團。和他的十歲樣貌一樣,深穀之主有時任性得像個孩子。
“主祭大人。”
她轉過頭,發現消失了幾天的任氏長男登上了鳥塔,站在她身後。每當是公事,他便會尊稱她為“主祭大人”,而不是直接喊她的名字。因此她又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那天黃昏,易瞳師們和鎮裏臨時請來的挑夫們,共十來個人,挑著兩根大木棍,從涅王府出發來到落花鎮郊的樹林。兩根大木棍中間,是被粗大鐵鏈五花大綁,奄奄一息的瞿之幼子。
此前瞿幼子已有半年沒有進食,隻能舔著地牢內的積水。瞿可以一年隻吃寥寥幾頓,隻要不運動,便可支持整整一年。清晨天還未亮透時,易瞳師們卻給瞿幼子飽餐了一頓,而那些雞肉豬肉裏卻混進大量罌粟葉汁。瞿幼子當然馬上看到食物裏的異樣,它大吼一聲,聲音尖銳刺耳,數十顆赤色的眼睛不斷快速閃爍,易瞳師們紛紛後退,即使最笨的人也能看出此刻萬獸之主的盛怒。
尖聲大吼幾聲後,幼子改為低沉的吟叫。它實在餓了,而且被困於籠中,否則一定將眼前這些耍小聰明的人類統統撕碎。它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何況肉的騷味與血腥味是如此誘人。
瞿幼子飽餐後昏昏沉沉。於是他們將其拖出鐵籠,用鐵鏈五花大綁。對於瞿獸的這個體積已不可用車運輸,大車無法穿過狹窄的山路。他們隻好雇了鎮裏的挑夫,一同將這巨獸慢慢挑到鎮郊,到達樹林時已日落黃昏。瞿每隔五百年出現,但將瞿獸運輸到郊外放生,這可能是幾千年都沒有試過的事情,卻竟然意外地順利。
“將瞿之幼子賣給老夫吧。”
盲王想起六七年前,幽穀商隊頭領來到深穀大殿,要將瞿之幼子買下。老商人平時老奸巨猾,但在深穀之主麵前,卻非常認真誠懇,至少表現得如此。
“為什麼?瞿幼子本於你無用。”
“念在老夫與陛下多年的交情,此舉並非為了老夫,而是為了陛下您。”
“此話何解?”
“涅王屠殺穀地易瞳師,老夫深知此問題困擾陛下,而陛下又無能為力。老夫想替陛下分憂,解決此問題。一旦涅王明白到那些他無法理解之事物在穀地真實存在,想必將融入穀地的文化之中,停止血腥的殺戮。”
他知道那老商人是如何狡猾。但後來證實老商人送給涅王的見麵禮確實有效,涅王整整沉寂了五年,不再阻止穀地的信仰。當然與老商人所言有所出入,那並非由於融入穀地文化,而是由於單純的瘋癲與恐懼。
盲王陷入回憶沉默不語,他與老艾走在最前麵,遠遠拋離隊伍,中午便已到達雙瞳老樵夫的家裏。此時,他們看見一個人在院子裏劈柴。此人高大魁梧,卻麵容消瘦,好像更瘦了。眯成縫的眼睛裏仍然透著野獸般的殺氣,口鼻仍圍著布巾,赤裸上身,身上粗壯的肌肉傷痕累累,胸口還有片顏色不同的突兀新皮。他沒有紮起發髻,淩亂及肩的長發隨風飄蕩。手中斧頭手起刀落,木頭被劈出整齊的切口。
“果然醒了,我沒有白來,哈哈哈哈。”
盲王聽見那利落的劈柴聲,便足已知曉眼前是何人。他此刻身穿粗麻布深衣,摘下那遮蓋全臉的新麵具,露出深穀之主那比鏡麵還要光亮的環形眼罩,表情高興得像個孩子。去年初冬少女回到深穀大殿,已跟他講了無名店獵瞿的經曆,姬先生的易瞳白馬帶回了老姬的麵具,老艾又跟他說了在先秦古鎮發生的事情。這在他們口中的麻煩人,而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與這神秘的南越獵人見麵。
八尺抬起頭,道士聽見動靜,拿著正在奮筆疾書的書卷也走了出來。他們想必一眼便看出,眼前此人正是深穀之主。
樵夫妻子知道來者竟是深穀之主,馬上到後院煮湯。普通民眾可能畢生都沒有機會見深穀之主一麵。老艾叮囑樵夫妻子說千萬不能對任何外人說深穀之主來過,盲王卻好像對自己身陷險境一事毫不在意。
“我沒有猜錯,你的幕後金主,是那南越木偶師。”
他們在屋內的竹屏風後麵坐下來後,道士將幾碗用菇菌與樹根煮成的茶湯擺到他們麵前的幹草上,唯獨八尺麵前的是一碗飄著怪味的褐色濃稠藥湯。四周仍然堆放著雜亂的木塊。深穀之主開始了那一直困擾他的南越國的話題。
八尺點頭,指了指道士的額頭,然後伸出兩根手指。
道士自己也一邊坐下,一邊替他解釋道,“他整個喉嚨都被挖掉了,成為真正的啞巴。他說他的幕後金主須要這樣的兩顆眼睛。”道士說罷,解開額頭的布巾,他又一次看見深穀大殿的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先生,我已拜讀過您的大作,實在寫得非常精彩,我看得停不下來,雖不全然正確。姬先生與羋先生兩師徒對您拔劍相向,我也代他們向您道歉,想不到您已成為深淵子民,真是受累了。”
道士發現深穀之主竟如此謙虛,便說到,“實在慚愧,在下後來也確實返回了易瞳術山穀,並且沒有後悔。相信此刻在寫的應能更如實準確。”道士為免頭痛之苦,又將布巾纏上。他似乎越來越無法忍受這種頭痛,若不是正在寫書,他已連原來的雙眼都一起蒙蔽。
“完成後請務必給我拜讀。”
“一定,陛下實在太客氣了。”
往時深穀之主對外人都習慣自稱“寡人”,但自從涅王死後,老艾發現他不再用此稱謂。深穀之主聽到道士稱自己“陛下”,便對大家說到,
“此刻深穀主祭已順利懷孕,她腹中之子才是穀地真正的主人。我隻是暫代為王,此刻已不是你們的陛下。請將我視作一凡人。”
道士深鞠一躬,深穀之主的謙卑實在令人五體投地,難怪他會被穀地民眾與眾多易瞳師所信服。相比那瘋王,真是兩個極端的人。雖然他已決心摘下冠冕,但在深穀大殿很多人眼裏,他仍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穀地教宗。
“我打算前往南越國,拜訪那位木偶師,我相信她是找到”饑餓的王”的關鍵人物。”
“饑餓的王?請教陛下,此為何人?”道士問到,除了陛下,他實在不知道該稱呼什麼。
道士並沒有聽過這王後常說的故事,盲王又將此故事複述了一遍。而老艾已聽過數遍,他一直以為王後預言中的饑餓的王就是涅王。但他最近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因此,我需要你們助我一臂之力,隨我一同前往南越國見那木偶師一麵。你們意下如何?”
盲王轉向了八尺,此話是對著八尺所說。
八尺解開口鼻的布巾,嘴唇兩邊的裂口也已痊愈,但他還是不能適應穀地的霧氣,仍習慣將布巾纏於麵上。他將麵前的藥湯一飲而盡,仰天歎了口氣,然後搖搖頭,便起身離去。
老艾無奈地撇了他一眼,他們都隱約知道,那木偶師給這男人帶來的回憶是多麼悲慘而不堪。道士更是親眼見到那名為處刑師的蟲子從他嘴裏伸出來,開始活剝他身上的皮。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變態的木偶師,他怎會願意再次回去?
“沒有關係,你改變主意時,請隨時加入,我們也會嚐試替你複仇。”盲王對著八尺高大的背影說到。但他知道自己隻是畫了個大餅,是否真的能做到,他確實沒有把握。八尺聽到此話停了一下,便繼續向門外走去。門外又再傳來清脆利落的劈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