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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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比起對策,杜英關心的是一些更關乎她自己切身利益的事,現在要讓她對這裏充滿忠義和感情,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這裏人的死活,關她何事?不是她的責任,更不是她的義務。
司馬落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看著她,淡淡說了句:“當然是……為了拖你下水啊……”
杜英盯著他,不知道胸中湧起的是什麼。
韓言倒是真的想把她好好地藏在這軍中。這個她通過韓言平日的言語行為再清楚不過,他的心思不難猜。以韓言的威信和權力,也並不是做不到的事。但在韓言行動之前,司馬落竟然先出手,輕輕一掌,便輕易將她逼出韓言的保護圈。
她看著司馬落有些蒼白但依然難掩風情的容顏,她也不想再去探究麵前這人的內心,因為,她終是猜不出,探不透。或自己一生都將這樣,被此人玩弄鼓掌之間。她此時卻突然清楚,自己胸中湧起的,豪氣一樣的感覺,似乎不是憤怒。
“我不會逃。”她看著他晶亮的眼,認真地說。
司馬落嘴角牽起一絲滿意的笑。
當時的她還不知,唯這一句,卻是她對他貫徹了一生的誓言。
車隊停了。意味著,沉煙到了。
果然,一會便有人來報。請她和司馬落下車。
她跟著那士卒走進軍帳。裏麵不隻有韓言。還有十來個人高馬大,身形強壯,穿盔甲的大漢。這些個便是韓言手下的軍官了罷。
這些皮膚黝黑,滿臉風霜的壯士自她進來的瞬間就盯著她看,眼神中帶著明顯的不信任。
杜英仿若沒看到他們的赤裸裸的懷疑,拂袖行了一禮:“小生杜英拜見各位大人。”
身後傳來司馬落低低的輕笑聲。他倒像個沒事兒人似的,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徑自走到韓言身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一切。
韓言皺著眉瞥了他一眼,咳了一聲,率先開口幫她解了圍:“這便是我向各位提起過的新進謀士杜英杜公子,各位在出征時也見過。”
這些軍官適才反應過來,收回目光,頗有些尷尬的說:“杜公子不必多禮。請起請起。”
杜英眼角瞄到一個滿臉絡腮氣勢逼人的軍官在收回目光時,毫不掩飾地搖了搖頭。
她不可置否地笑笑。起身,站到韓言另一邊,一臉風清雲淡。
韓言側身看著她,溫柔一笑。似乎讓她放心。
“剩下五日,雖以整頓軍容為重,但對敵計謀,不可不慮。今日,望大家暢所欲言。共商大策。”韓言環顧四周,滿身威嚴。
“屬下以為,應速戰速決,寒冬在即,於我方糧草供應甚是不利。如今我國內需加劇,切不可過度耗費財力,況此次我們軍容齊整,乃三倍於敵,機不可失,甚合大破離寇,揚我國威。”
“屬下以為,不必費如此之周章,我們隻需據此以待,以逸待勞。確寒冬在即,離軍需保持其糧道暢通,則必每日遣兵看守離江。我們隻需時常小擾一番,以退為進,以進為退,亂敵陣腳。久之,離寇必疲勞不堪,屆時我軍再出其不意,大可旗開得勝。此計可保我大部兵力,請將軍定奪。”
“不知,李副將的‘以逸待勞’需待到何時呢?若是寒冬一過,春暖江開,不知你所謂的大保我軍實力之計仍可行與否?到時怕不是小打小鬧能解決的吧?”
“屬下甚同張校尉之言。本我軍就兵足馬壯,何不趁此良機力挫敵銳氣,也保我疆數載安平。”
“萬萬不可,離寇狡詐,此次竟留半數人馬開江保道。恐有詐。”
……
談論激烈地進行著。場中隻有三人始終沒有開口,卻表情各異……
韓言一臉高深莫測,讓人看不透。杜英皺著眉仔細聽著這些人的一言一語,她知道,皮球遲早要踢到她的腳下,兩方的意見似乎都有些道理。速戰速決,雖然有些仗著人多勢眾的感覺,但戰爭豈是兒戲?本無公平可言。況且也要考慮冬季中我方的物資供應,那個李副將說的頗有些道理。那個張校尉的持久戰,想來個出奇製勝,將傷亡減到最低,這倒是挺先進的想法。但忠孝難兩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怎樣才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再加上先前司馬落故意“泄露”的國內情報,簡直像預料到事情會這麼發展似的,無疑給她的抉擇裏無形加了塊政治砝碼。她掏盡心思,思考著,抉擇著。相比之下,韓言另一邊的司馬落則顯得相當淡然,氣定神閑。
“素聞這位深得將軍賞識的杜公子學識卓越,才思敏捷,今日得見也顯氣度不似常人。關於此次出兵問題,不知杜公子有何高見?還請賜教,在下願聞其詳。”先前那個滿臉絡腮的人轉向杜英,拱拱手說。
“高見不敢當。”杜英忙拱手回禮,心裏鄙夷道:自己明明剛來這個鬼地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何來“素聞”?
“隻是不知我軍和離軍的戰鬥力如何?我軍是否可以以一敵數?”反正這皮球早晚也得接,想起自己和司馬落說的話,她既已下水,便不打算逃。一直以來,她認命的速度,比命更快。或許這才有如此處變不驚的性格。
“當然我軍足可以一敵……”絡腮胡子急急接道。
“二!”許久未開口的司馬落突然插口:“若是近身肉搏戰的話。遠距騎射戰,反之。”
絡腮胡子憤怒的眼神掃向司馬落,壓低火氣說:“軍師怎可在此時漲敵寇士氣,滅自己威風?”
司馬落淺笑不答。
“即使可以一敵百,以百擋一,隻需事實便可。在下以為:士氣需在軍前漲,帳中惟有事實現,方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杜英自信地笑著,連她自己都不知,當她傲然挺立,說著此一番豪言壯語,通身流轉著怎樣的光華。
杜英掃一眼桌上的牛皮地圖,上麵圈圈點點,符號奇怪,自己反正是看不懂,司馬落也沒教過。好歹自己看過點兵書,知曉點理論典故,能蒙混過關自然最好。若是被人發現是濫竽充數也無妨,就當自己是拋磚引玉,引“蛇”出洞,想她身後有韓言、司馬落兩人,一個似猛虎,一個若狐狸,一個夠英勇,一個夠狡詐,還怕他們想不出計策不成。
想到這裏,她更覺自己無甚畏懼,益發自信起來:“兵者,實詭道也。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擾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乃兵家常勝之法。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如今離軍既驍勇善射,浮煙地勢廣闊多山,狹路相逢,我軍必討不了好。雖倍於敵,亦不可大意,倍則分之,故在下主張兵分三路。”
“哦?此話怎講?杜謀士欲三分軍士,喪失主動,我軍何來優勢可言?”
“在下雖言兵分三路,並未言丟失主動,雖兵分三路,然動二即可。”
“什麼?”杜英一句激起千層浪,“你三分軍力,不知留下那一分意欲何為?”
“無甚,以逸待勞便可。諸位既想借此戰揚我國威,若無需傾盡全力便可大破敵軍,豈不更能震懾於他國?況三倍於敵,再風光也不免於他人落個勝之不武的口實。離國將士騎射可以一敵數,天下聞名。如今我國以二敵一,實為公平。”
“那杜謀士欲怎用這對等的兵力呢?”
“若在下先前所言,倍則分之。”杜英在心裏笑這些人笨。“遠距作戰,必勢均力敵,難分高下。分而殲之,方為傷亡最少之法。”
“此法……”
“甚好!”韓言忽然沉沉地說。頓時帳內一片寂靜。杜英一瞬間後悔自己失禮僭越了,本來隻打算當個引玉的磚,沒想到和這些人越辯越來勁,以致忘了自己的初衷,行為顯得有些目中無人。她心虛地瞄了韓言一眼,他還是一副深沉的樣子。倒是司馬落很滿意地笑著,眼波流轉,滿目喜色。
“將軍!此法仍有待商榷。”絡腮胡子嚴肅地說。
“人海戰術。”司馬落輕啟薄唇,“我倒是認為杜公子的方法可以一試。若不得,我方仍存有一分兵力,何懼之有?我煙堂堂揚威將軍在此,這次倒不妨好好耀武揚威一番。”
“確然。此法實質:線性戰術,任一方的實力與本身的戰鬥單位數量的平方成反比。”似受司馬落的引領和鼓舞,杜英徹底丟棄了剛剛的一番猶豫不敢,即使掏空自己的肚皮,也欲辯通這一法。
“此話又是何意?”絡腮胡子頗有些不滿地問。
司馬落犀利的目光掃來,杜英頓覺自己得意忘形,口無遮攔,後悔不已。她慌忙掩飾道:“如:離軍一百,我軍四百,而離軍又可以一敵二,遠距時,敵我雙方必勢均力敵。然近身時,此時的離軍便可以一當四。當離軍一百全軍覆沒時,我軍仍可存活三百四十六人。即我軍隻損失五十四人。”
“可是離軍現有一萬,依杜謀士而言我軍才動兩萬,何以有四倍之力?況方才明說近身肉搏戰我軍可以一敵二現又何以是四不敵一?”
“浮煙地緣遼闊,綜合看,則善騎善射的離軍更占優勢。然離軍此時可有大半軍馬正悠閑地鑿江開道,難道諸位將軍坐等其江通糧全,浩蕩來援?”
“不用我分,敵軍已自分為二,最終我軍將士可否依數而存,還是要靠諸位將軍驍勇善戰,領軍有方,出其不意,謀略製勝。”杜英說完向兩側深深鞠了一躬,算是結束了自己的發言。至於那個什麼平方根的算法,她也懶得解釋,藍切斯特的線性平方率,她所知也僅限皮毛理論,若論實戰活用,她相信自己旁邊的兩人更懂舉一反三。磚以拋,蛇亦動,剩下的舞台,已經不再需要她。
士卒進來報可食晚飯了。韓言隨即宣布散會。散會前,他自吩人去掌管軍容軍紀整頓問題。
晚餐期間,韓言又回複了一派溫和樣,與會議間恍若兩人。司馬落似乎心情很好,一直纏著杜英解釋藍切斯特的方程。杜英也沒想到他竟然可以理解八九,不由得感歎他的聰慧。同樣理解的還有韓言,他在領軍打仗、兵家詭道上,確有天分。但讓杜英覺得無比可惜的是,在她的眼裏,司馬落似乎完全掩蓋了韓言應有的光芒。不由得生出既生落何生言的感慨。但當時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是,重要的前提是在她的眼裏,她始終忘了那句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隻是當時的所有,都是一片懵懂和惘然。
“這孫子好生厲害,不知若我們遇上,又會有怎樣流傳千古的一戰?不知又會傳揚成怎樣的典故千古流傳?“司馬落對孫子很是崇拜欣賞。
“二哥倒很是自信啊。”杜英看著他笑得單純得像個孩子,有些使壞地惡意諷刺道:“孫子可是我們那裏的戰術大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二哥若碰到他,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胡說!”司馬落若無其事的搖搖頭,道:“你是不知道你二哥的本事,‘百年一遇的天縱奇才’,民間可都是如是流傳的。你又怎知那孫子比我更甚?他既為孫子,我便做那老子,偏要比他大上兩輩,也威風許多。”
杜英聽後不顧形象地捧腹大笑。
“有何可笑?”司馬落皺了皺秀氣的眉,似有些不滿。
“哈哈哈……”杜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細想這仿佛是來到這裏第一次如此這般毫無忌憚的開懷大笑。“二哥果然是那‘百年一遇的天縱奇才’啊,你去做那老子,不過得先整出一部《道德經》方可以慰藉大眾,不枉己名啊。否則,我看大哥還是安心做個兒子,留些忠孝之道,為子之禮流傳千古罷,可也比孫子大上一輩了。”
“難道還真有老子其人?”司馬落作勢去打她,被她笑著躲開。
杜英忍著笑,點點頭:“也是奇人一個。有道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阿彌陀佛,二哥,可適合你呐?”
她躲到韓言身後,以防司馬落伸出手來揪她。
“落兒,可以考慮。”韓言一手護住杜英,笑著看著司馬落。
“好啊,好啊。”司馬落恨恨地咬著嘴唇:“我倒不知我們英兒好大的能耐啊,不僅把那些個將士們唬的一愣一愣的,連大哥這你也落井下石了。我這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師倒被你比下去了,你倒說說,你用的什麼妖法?”
“落兒,”韓言也露出少有的溫柔如和煦春風的笑容:“怎可用地位壓人?”
“好,家事以家規論,”司馬落似老鷹捉小雞般,左晃右閃,試圖扯出始終躲在韓言背後衝他不停做鬼臉的杜英,“論輩份,論先來後到,也輪不到她。”
韓言寬闊的背安全的很,杜英放心地窩在這個平安的港灣裏盡情激怒捉弄司馬落,她也想不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麵。很開心,很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不知為何,和司馬落相處,她總會體會到自己不曾體會的東西。失敗也好,慌亂也好,猶豫也好,好奇也好,還是從未感受過的如此強烈的快樂也好,這些都仿若如生命般,一點點注入她的心裏,她有了活著的感覺,活在這裏的感覺,在這些時刻,她深刻地感覺:自己是這裏的。這裏,也是有色彩的。
“我用的便是這‘倍則分之’之法。大哥在此,不許你放肆。”杜英搬出殺手鐧。
“明兒個我便把你都給那些個愣頭不知變通的將領們,我倒看看你還能如此神氣?”司馬落壞笑著說。
杜英聽司馬落把那些將領形容得正如她心裏所想,大感貼切,徹底笑倒在地,氣喘呼呼地說:“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師,出言不遜,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當領軍杖五十。”
韓言聞之大笑:“落兒,你今兒也遇著對手了。”
司馬落正準備說話,卻忽然停下,用袖子遮住嘴唇,細細地咳聲壓抑地傳來。因嬉笑而微醺的臉霎時變得蒼白。
杜英立馬站起,一臉擔心。她怪自己怎麼如此不知節製,忘了司馬落頑疾在身。韓言斂了笑,深鎖眉頭,急忙走過去扶住他:“如何?”
司馬落依舊淺笑著,搖搖頭:“不妨事。”
“早些回帳休息罷。夜寒露重,莫著涼了。”韓言召來一個士卒,命他送司馬落回帳。
杜英再也無玩笑心情,遂起身向韓言告辭。
韓言看了她一眼,淡笑道:“回去好生休息,諸事不用操心。”
杜英輕輕點頭,向他行了一禮後便出了軍帳。
夜晚的風有些涼了,隱隱約約帶來些人聲傳入耳。
“也不知將軍近來怎麼了,雖說愛才是好事,但將軍所愛之才倒也太怪了些。”
“喂,做臣的,別對主子的癖好評頭論足。”
“哼,你也看了,今兒的謀士,漂亮的像個姑娘,皮嫩膚白的,骨子裏透著股陰柔之氣。不過一介書生,識幾個字,這樣的,怎上的戰場?我雖敬重愛戴將軍,但將軍若偏聽這些個見識短淺之輩的一家之辭,我煙怎可長存?”
“這話你也敢亂說,小心隔牆有耳。”
“我就是不服,想那柔若無骨,似弱柳扶風的軍師,脾氣古怪不說,做事行為除了將軍無人能明,但將軍就是偏聽偏信此人之言。此時又來了個和他一個鼻孔出氣的謀士,兩人怪計不斷,不循常理,鋌而走險。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唉……話雖如此,但軍師人多奇謀怪策,料事如神,我倒也佩服其膽識智慧,也明了將軍重用他的原因。不得不說此人是個奇才。但他那身子上不得戰場,跨不得戰馬,恐也是不長的。”
“也是,聽軍醫說,他那身子,是挺不過明年了。”
清冷的風,帶來了一些訊息,似又帶走了什麼。一些她身上的什麼,一些她心中的什麼。
英雄氣短,紅顏薄命。杜英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一個人的身上同時想到這兩句話,她無暇顧慮,隻知道,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