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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時別處,廖廖星懸。雲月相逐,唯有流風不見。凡年境遷,雁鳥殘陽,但見人間搖曳。無處言,遍地又春時,大好人間。與君逢麵。
(一)
途經話館時,堂中草簾後的先生正說道求仙途類似的話本,大約是之前說的太久,嗓音已然沙啞了。
我原想就此回家,可聽到“仙緣”二字時,晃了晃神,便倚在門口聽了下去。隻是聽到結尾處也沒什麼驚奇,大致也就是善惡有報,勸人遵禮差不離的話,沒甚出挑。
終於散場時,塗著紅臉的小童抱著銅碗向眾人來討捧場錢,原本一時還算滿的地方便哄然作散,隻響起零星的叮當聲,到我跟前時小童早已沒了討賞的精神,隻習慣地晃了晃碗,兩枚銅錢在碗裏互打著轉,被我攔下時小童的手泄了力,銅錢才碰到了一起。
小童驚奇的瞪開了眼,落入我眼中有幾分童稚可愛。我將身上的銀錢抖了個幹淨,讓銅碗裏銀錢叮鈴當啷響了幾圈。
小童撇了八字的黑眉,抱住碗驚詫地回望身後,想來大約時沒見過這般闊綽的客人,對著草簾後懦生生地叫了聲:“師傅有大客賞。”幼稚童音咿咿呀呀的,怪有意思。
我隻輕笑一聲,也不等草簾中的人出來便轉身走了,腳下的步子稍快些,也隻聽得身後沙啞的一聲:“多謝。”
回到住處,院中的荒草似乎長的更高了些,不過我疑心這隻是我的錯覺,畢竟數十年的荒草多一年少一年,其實並沒有太多差別。這樣算起來,又使得我想到人常說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話來。
其實都是胡說八道,不可信。而我之所以敢認定這換算的數額有差,自然是得了真仙的口據。換句話說,那些話本裏說的仙緣,我也沾得了一份。借此,也就多知道了些旁人不太聽過得事,不過也隻是如此。
況且眼下這些都不打緊,重要的是那滿院的荒草和積久的灰塵,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睡上一覺再來大幹一場,於是在屋中找了些軟和點的舊衣鋪墊,便和著衣睡了。
夜半時,我被悉悉索索的動靜驚醒,幾隻老鼠湊在桌角旁,豆大的眼晶晶發亮,絲毫不驚怕的盯著我。
殘窗之外月至中天,星辰明豔。我的一點睡意被月色遣散的一幹二淨,隻好起身拍了拍衣塵,便打算去院中拔草,就著銀輝勞作。等再晃過神來,晨光微露,不遠外的街道上有打更人走過,隨後雞鳴就跟著喧鬧起來。
待力氣耗盡,院中的雜草已被我拔的七七八八,一身衣裳也算是換了個顏色,我盤腿坐在院中,想著若是在這裏過的久些,總要吃喝,於是便對昨日散錢的行為生了悔意。
不過這悔意裏也夾雜著一點慶幸,慶幸我總還有些不同之處,不會輕易餓了肚子。正打算去井旁看看水況,院門卻在這時被人敲響。我被這敲門聲驚了一瞬,隨即才想起來門原是就是讓人來敲的,便起身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身灰衣的男子,看眼角輕顯出來的紋路,應該稍有些年紀了。他見到我神色一怔,目光往下落到我的身上。
一身的淺色衣裳如今已經汙了大半,衣擺袖口盡是些灰土。我望著他,雖覺得熟悉,卻是一副不曾見過的麵孔:“你是?”
“昨日在飯館裏,你給了我的小童許多銀錢。”他的聲音沙啞著,不知是講的話太多,還是天生如此,不過這個特色卻讓人有了記憶。
我兩手扶著門,口中道:“不用謝了。”話雖這樣說著,可心中有一瞬是想再問他要一些回來,隻是給都給了,再要回來,實在是有些剮了麵子。
“不是這樣……”
我正要關門,他一把拉住門邊,口中說道:“這已是前朝的錢幣,當下不能用了。”
“啊……那真是對不住了,我隻有這些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搖頭。
我已經有些不耐了。
他又說起:“前朝的錢幣分量足些,當鋪也收的,你給太多了,我……我受不起。”男子說話的聲音稍快了些,配著他沙啞的音色,聽著能讓人莫名地生出些不忍。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還說著:“我都去當鋪換掉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來的。”
好不容易?
那應該是真不容易,畢竟我也才落腳了一晚。
男子又道:“我也住在附近,這兒空了好些戶人家,你來了之後有人瞧見,我正好聽了進去,想著也許是你,沒想到真的……”
我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說道:“這是我家,隻是許久沒回來。”
他聽完我的話,露出些歉意,看著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又問他:“你是要把錢還給我?”
他點點頭,拉過我一隻手把布包塞給我,之後說了聲“多謝”,隨後就紅著臉轉身走了。
我拿著手裏的布包,差點以為自己有什麼心想事成的法術。不過對著方才那樣的人來,倒是讓人不大忍心說出冷然的話語。
將這小院子收拾到能勉強稱之為住處時,已過了好幾日的時間。那日男子還給我的銀錢算了算,足夠在這讓我吃飽喝足,做個還算長久的米蟲。接著時日飛馳,轉眼就過了幾月。原先輕薄的衣裳需要再添幾件才不顯得突兀。
男子偶爾會敲響我的院門問好,有時邀我上街,有時分我吃食,不過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不應的。
這之中,我也大致知道些他的狀況,例如他名喚春由子,聽他說書的人喜歡喊他春先生,年紀不小了,二十七八,前年才成的親,且家中的娘子不日便要生產。他還說自己從小流離,所以在四處都遊走過。
不得不說,這人是個十足的話嘮,我隻要不止住,他好似就能一直說下去。可他說的時候總是含著笑意,因著這笑意,我大多數就隻是默默聽著,不多回應。
他既然絲毫不介懷我的冷淡無禮,我也就一貫的保持了下去,畢竟這樣的日子太安閑,對我來說幾乎是不曾有過,於是心中也愜意起來,覺也睡的長了許多,對周遭的東西也越發隨意起來。
哦,對了。我先前不是說過我是個有仙緣的人麼,如今閑逸了起來,許多事也可以說一說了。隻不過如今到了年紀,回憶前塵總著重於那些繁瑣之處,說的繚亂了,也請諸位莫要在意。
(二)
約是一世之前,我六、七歲的年紀,那時城鎮被敵國所破,我跟著父母隨著避災的人躲在山中的城隍廟的地洞裏。上山時,人人將能帶的吃食都帶在了身上,盤算著大家若是能安然躲過敵人搜山,就繞道往還算安穩的地方去。在山上躲了幾日後,雖沒見有人來搜山,但心裏也沒底,帶的糧食有限,都下意識的少食起來。
介於我年紀還小,在廟裏窩了幾日就悶不住要往外跑,畢竟周圍的氣氛慘慘戚戚,個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父親被我鬧得沒法,周圍人又嫌我吵鬧,隻得帶我出了廟門,在周圍走走。
在廟周圍走了一圈,父親就要帶我回去,我自小被他們寵愛著,就任性著不肯回去,他顧及著母親在廟中隻身一人,廟外危險未知,情急之下便打了我耳光。變故便就此而生。
我被他的一巴掌打的嚎啕大哭,他嚇得忙捂住我嘴驚恐地看向四周,周圍很傳來疾速的腳步聲。我被父親一臉的慘白嚇得禁了聲,他提起我抱在懷裏往前跑著。但肚腸沒有飽食人那裏跑得過身強力壯的士兵,況且懷裏還抱著個孩子。
說道此處,介於是由我親身所述,自然沒有折命於那時的驚險。我與父親皆被救下,且不尋常的,救下我的人並非人,而是隻偌大的雁鳥。
我在父親的肩膀上看著雁鳥如光穿林而來,直直撲向追逐我的小兵,父親抱著我的腳步頓了頓,見此情景隻是發出“阿啊”的幾聲喘息,便抱著我越加疾速的逃去。
大雁撲騰而起,和小兵纏鬥起來,幾回下來一個兵的臉上滿臉傷痕,血肉迷糊,另一個小兵的眼被大雁啄出血洞,在地上翻滾著哀叫。
最後一眼,眼中映入的景象似夢。雁鳥引頸無聲,赤羽淩亂,漫長一瞬,滿布血色的哀嚎。我搭在父親的肩頭,陷入迷惘。逃回廟裏之後,眾人見歸人的神色不對,厲色起來,我被母親抱回懷中,驚恐過後,隻餘下沉沉的倦意。
從母親懷中醒來時,我又見到了那隻雁鳥,它被倒掛在樹枝所搭的架中,幾乎無聲無息。有人說,它雖是救了人,但也活不長久了,所以做了吃食,也算是功德一件。有人又說,人的性命都顧不得了,殺隻畜生又如何,不殺莫不是要吃人?
有人連話也無需說,隻費了些氣力,便解決了爭論,讓人無話可說了。
我看著人同人的身影來來往往,伴著細小的絨羽和思思的腥氣。父親就坐在母親身旁,垂下麵目,額角上布滿汙跡與暴突的青筋。
人若長有所成,懂得旦夕禍福,便知道劫後餘生的慶幸,而我年記尚小,許多事並不清楚,不清楚人之為人,是為何意?更不清楚雁鳥拚勁性命救下子與父,它的心中可否覺得值當?
那一日的廟中充斥著肉湯的香氣,我惶惶然在其中,甚至記不清自己是否也食下了其中一份。我隻記得那隻烏沉沉地,沒有雜念的眼。
而我的仙緣的就發生在此之後。
眾人分食了雁鳥之後又在山中熬了幾日,出去打探的人確定了山下的敵軍撤離,眾人就從山中漸漸撤出。父母帶著我隨著流亡的人群朝著京鎮的方向而行。一路上越發嚴寒,人間慘事便一件一件生滋出來,甚至已不是單單善惡兩字就能歸清。
奇異的是,當時的我似乎已很難被這些撼動,偶然冒出隻星零碎的感觸,也是饑寒所致。模糊含弄也並非是我無故弄虛之意,隻是許多事占著年數久遠,不大準確。
繼續說下去吧。
離開城鎮後,我跟著雙親流亡,中途被寇賊衝散,被迫與他們離散。那時嚴寒與雪雨交加,凍死餓死在路邊的人隨處可見,我一個孤零的孩子自然容易成為極餓至凶人眼中的吃食。
這一處對我來說幾乎也沒有什麼記憶,當時恐懼與饑寒已經令人失了智,那些要吃我的人如今想來也都已經模糊不清了。微微還有印象的,就是火光騰升而帶來的一絲暖意,接著便落入一個略有溫度的懷抱,是我這一世異生的起始。
因我當時不大清醒,之後聽了這際遇,腦中所描繪的基本都是一副仙人從天而降,一揮衣袖就將惡人打的落花流水,匡扶人間的景象。可後來據仙君親口所述,他隻是路過,手中還拿著幾個幹癟的麵頭,一伸手就從他們手中換回了我。
我聽完後並不太能適應這實際的落差,便將心中所想的景象說給仙君聽,可仙君聽了後笑的都顫了音,敲著我的額道:“冉吉,你想的太過浮誇了。”
浮誇?我自然不這樣覺得,畢竟自古仙人就是凡人所敬所畏,帝王坐擁江山依然想求得一味仙丹,長生不老。道士苦修其身,棄離貪嗔癡,隻為位列仙班。要是成了神仙,就擺脫生老病死的疾苦,有了神通,能往來無界。無論如何都已經不是尋常凡人能企及的。
若不然,又有什麼意義?
我似乎是偏了題,跳的太過,還未好好說過救了我的這位仙君,那就先說說他吧。仙君有他的名諱,隻是我從未叫過,隻喊著他仙君。仙君救了我之後將我帶回他了他的居所,居所中還有個寡言的老者。
仙君並不常露麵,我在醒來之後許久都不知究竟是誰救下了我。老者滿頭白發,步履蹣跚,每日最勞動筋骨的事便是我的一日餐飯。於是在很長一段時日裏,我隻以為是個尋常的好心人士帶我脫離的苦海。在知道自己性命無憂後,就隻想著回到雙親的身旁。隻是仙君不在,老者也不知我從何而來,隻暫且過著。
居所中的院落裏有一對高高的楊柳,其中一顆枝幹上垂著根粗麻繩,拴著塊未經打磨的木板,我一個人呆著沒趣時就自己抓著繩子晃蕩,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某一日,我察覺自己抓繩的手似乎大了些,便站起來去和一旁的柳樹比較起高低,來瞧自己是否長了個子。
仙君就是這個時刻再次出現的。我踩上柳樹從土地蜿蜒突起的根脈,用手比劃著頭頂在樹身上到達的高度,毫無知覺的就被一雙手輕柔地覆了頭。
我扭頭去看,隻看到一片素淨的袖段。
“的確是長高了一些。”
“我前日有些忙碌,這才得了空閑回來,也不知你在此處過的是否妥貼。”
“你是叫冉吉吧?”
我仰著頭,眸子裏映出了輕柔的柳枝。風簌簌的穿過枝葉的縫隙,帶著青葉的草腥氣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三)
想來,自那之後,我的眼裏便一直有著仙君。但人和仙不同,等我已從小童拔高了身量,長成了還算偉岸的男子,仙君卻依然還是那日的模樣。柳樹上掛著的秋千也從仙君推著我晃蕩,漸漸地鮮有人問津,時至今日,已無人使其律動。
回憶中來,我想起那顆柳樹,又恍惚了許久,再繼續下來。
往後仙君便常常帶著我四處遊走,我同他一同渡過東海去往仙島采藥,也隨著他到過深林秘境拜訪過隱士高人。
我見到的仙君,似乎總是帶著笑意,即便我碰碎了他友人珍視的寶物,事後也不曾受過他的苛責,隻是囑咐我要當心,畢竟他的洞府清減,賠不起就隻能拿仙門抵債,從此露宿荒野。
我知道他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但也忍不住順著他的話想著那會是什麼樣的場景,隻覺得場麵必然滑稽。
他說這話時身旁還有他的友人,聽罷之後連連擺手,說是那塊地方白送他都不會要,仙君笑道:“那我可就沒有什麼能賠你了。”
“你若能答應我不再心憂,能快活度日,我這靈洞仙府的寶貝任你砸去也不是不可。”仙友心懷寬廣,並不計較。
仙君隻是翻出掌心,從掌心凝成一顆金光繚繞的圓珠。
“還是賠於你吧。”
“你這樣是要作甚。”仙友大驚,麵色猛地凝重。
“那就先替我保管吧。”仙君展開掌心,圓珠化作一陣金霧沒入仙友的麵門。
我在一旁不知他們說什麼,隻是本能覺得有什麼嚴重的事發生。順著仙君的掌心望去,圓珠之下是一條淡白疤痕。
我知道他的手心有一塊疤,曾問過疤痕的來處,隻是仙君未詳細說過,後來旁聽到他與仙友閑敘,才知曉疤痕的詳細由來。
仙君的性子是極好的,花蟲鳥獸都願意親近,隻有那麼一次。他和仙君去了白乞山,恰逢雁鳥南遷,停落在山中休憩。雁鳥鳴叫氣勢浩大,令人震撼。仙君覺得趣然,隻有一直站立不動。
仙君覺得與眾不同,便伸手逗它鳴音,卻不想雁鳥凶悍,反被啄傷了手。再後來尋了隻雀靈來問,才知那隻雁鳥天生是個悶鳥,在殼裏就是個啞的。啄了仙君也是因覺的被戳了疼處,受了羞辱。
雀靈為雁鳥傷了仙君之事請罰,仙君不願責怪,遣走雀靈,手心的傷漸漸落痂,留下一道形似殘月的疤痕。
仙友調笑好友:“你如今太為寬厚了些,都不比以往灑脫了。”
仙君淺笑,望去山景,山景鬱鬱蔥蔥,倒映眼中,起伏在瞳中的幽地。他道:“隻是感於這雁鳥生來帶疾,想來於群中生活極為不易。”
仙友另有一番看法:“萬物皆有命數,它自有它的因果。”
“可我還是,”仙君眼中的幽地朦朧起來,“不由得為其感傷。”
至此,我對仙君的秉性又有了一層知曉。
我本身便是受惠於仙君才得以存世,自然知道仙君是個好心良善的神仙,隻是相處漸久,越發覺得這良善過甚,越是濃厚,其下的影子越為幽暗。
一光必有一暗。
我到底是個凡人,有貪嗔癡妒,即使過上了無憂的日子,亦有一些欲念所求。每每與仙君相處,即便知道他是切切真真的仙人,依舊覺得這樣的仙人太過於柔幻,人間留不住他。
這個想法在我心中盤旋愈久,已經生出擔憂,擔憂隨時隨地仙人就會隨風而去。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他畢竟是超脫了凡人生老病死的仙人,我以凡人之心來揣測仙人之心,算是不知深淺了。
就這樣,我伴在仙君的身旁年歲漸長,五十年華轉瞬而去,若是照人間的年歲,應該已是四世滿堂,兒孫繞膝。可興許是常年在他身旁,沾著了仙靈之氣的緣故,麵容上依然青春。可麵容的青春並不能抵擋我心中的憂慮,憂慮顯在麵容上,仙君自然注意到了。
柳樹下的秋千輕蕩,仙君坐在秋千上問我:“冉吉,你為何而憂心呢?”
我倚靠在柳樹的枝幹上,思慮片刻,還是答了:“我想若是在人間,我定是如常人一樣庸碌,也許娶妻生子,終日奔波後日漸老去。”
“這樣也是一生。”仙君頷首,也含笑。
我問出了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仙君,你當初為何要救我?”
那年災禍連連,人間的淒苦已無法用肉眼看遍,我雖被仙君救出苦海,可每每回想,不禁自問。我有何不同,與那些流亡的人有何不同。心底既是慶幸又是惶恐。
仙君看出我的不安:“冉吉,我救你是因果所定,你不必為此介懷。”
“我隻是深感自己是凡人,得了便宜,又貪得無厭。”我心中有許多難以言說之念,怕老怕死,怕仙人知我心思後,鄙於我見不得光的心思。
“冉吉。”
“是,我在。”
“你還會為前塵往事傷心嗎?”
“我……有時想起那些事還會有一些難過,隻是畢竟過去了許久,已然淡化了,有時雖然夢到,但也不真切了。”
“做人的好處就是可以忘懷。”仙君笑了,風徐徐吹拂而來,柳樹的枝葉隨風而動,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仙君很少與我談論他自己,難得他會開口。
他就著清風道:“做了仙人後,便不容易忘卻。所以哀傷就像在我心裏種下了種子。每次回想,越發的不可回轉。”
仙君並未說他為何所傷,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心生不忍。太過純粹的事物容易混沌,要麼容易破裂。
我看著他,心中的惶恐越發濃重,連問下去勇氣都沒有,生怕他就此隨風而去。
“這世上總有好……”我盡量想說出能夠勸慰的話語,但比起仙君所見所聞,我的見聞並不能夠予他什麼安慰。
仙人隻是溫柔的注視我,最後安撫似的與我道:“冉吉,有你在身邊,我自然知曉的。”
是啊,他到底是仙人,怎會不知我心中的所想。我想,我不要老不要死,我想長長久久的陪在他的身旁,共享我的喜樂,分去他的憂傷。可是,一旦有了這個念想,我便知我讓他的憂傷又多了幾分。
凡人,終是有盡頭。
(四)
春由子又來尋我了,他的妻子不日便要臨盆,他忙前忙後地將大夫與接生婆都安排好,將能想到的地方都打點一遍,可即將為人父的不安惹的家中大肚婆煩躁,便打發他出門。
他想起我來,便從話館中提了兩壺甜滋滋的果酒敲響了我的院門。此時,我正為家中不請而來的一窩貓崽仔為難。我隻是在院中晃神了片刻,回到臥房後就發現一隻黃斑母貓視我為無物,在我的床鋪上舔舐著幾隻眼瞼還未開的幼崽。
春由子來到,我給他開了門說了這事,他隨我來到床鋪前,一同觀察著這一家的不速之客,貓兒對他還有些反應,綿綿地叫喚了幾聲就由他撫摸了。
“她倒是會找地方。”春由子笑罵一聲,口吻中更多的是憐愛,想來是因為自己要做父親,對孱弱新生兒的愛也滋生起來。
“冬夜難熬,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這貓兒。”春由子除了酒之外還帶了塊鹵肉,見了母貓後打開紙包,用手撕成條喂給母貓,還同我提議道:“不如你就養了它們,跟你作伴,也不寂寞。”
我也無聊,就坐在床邊陪他閑聊。
“我不寂寞,床鋪也可以相讓,隻是我不用吃喝,恐怕記不起她的肚子的溫飽。”
“你在胡說什麼,哪有人不用吃喝的。”春由子以為我是不情願養這貓兒,隨口編了個說辭。
可我的確不用吃喝,他便半信半疑的起身去了灶房,流連一圈,除了一層塵土外顆粒無收。
“你家裏一粒米都無,也不出門,那你平時吃些什麼?”
“我可以不食五穀,也不畏寒熱。”
“……真的?”
“真的。”我肯定道。
春由子似乎很快接受了這樣異常的事,問起我原因來:“那你……還是人麼?”
我被他這一問問的愣住,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凡人,是什麼?什麼算得上是凡人?
我如今活過的年數算起來已不是普通凡人能相論的,可除了年數外,也並沒有任何長進。
春由子見我愣怔,輕咳一聲,我看向霸占我床鋪褥子的一窩羸弱幼崽,忽然想起數年前的一件舊事來。
我問春由子:“你心中可有什麼信念?”
春由子思慮片刻,堅定道:“是有的。”
“是如何?”
“這……怕是說出來惹你笑話,以為我是神智糊塗了。”
“說吧說吧……”我笑起來,這世上如今已沒什麼事令我覺得詫異。
春由子遲疑了一會兒,便說出了他的秘密。
他說:“我依稀有著前生記憶的。”說吧,此處停頓。
我示意他繼續。
他便接著說:“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異事,隻是幼時我還未清醒,前生今世分辨不清,話說出來嚇到家中人,他們便以為我落了魂,身上有髒東西,於是就叫來村中的靈婆來為我叫魂……自然是不見效的,反而吃了許多邪方偏劑,好幾回在生死間徘徊。”
“那你是真可憐。”這樣的事我也曾見過的,的確苦痛。
“那後來是如何好的?”
“被折磨的怕了,自然就不敢亂說話,他們看著就覺得好了。”春由子說起這些來,顯然是憶起了什麼,有些黯然。
“再後來我大一些,十一二歲吧。村中遭遇了強盜……他們肆意搶劫殺戮,幾乎屠光了整個村子的人……我那時瘦小,被娘親藏在了柴堆中,可還是有個強盜發現了我,我當時大約是被嚇傻,隻是驚恐地望著他……可他看了我一眼,並沒有殺我就走了……再後來外麵變得很安靜,很安靜……可我依然不敢出去,直到等有官兵來搜尋把我拖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躲過一劫。”
“也是可憐人……”我對他經曆的這些是有體會的,這些年戰亂頻發,有時候十年中就有三輪家國覆滅,好在到他這一代漸漸安穩了。
我傾聽地認真,他繼續說著:“整個村子百餘口隻有四個人活了下來,他們商議了之後要去投奔族上一支遠親,我沒有跟他們一起,就沿著河往西去了。”
黃斑貓兒吃光了春由子帶來的肉條後便窩躺下來,大搖大擺地在我的地方卷起爪子一絲不苟地舔舐著,貓崽兒擠在一起吮吸著奶汁,個個懵懂至極。
我懶得趕走這一家母子,便跟春由子轉移到了滿是雜草的院中喝酒。
是了,那些草總拔不完,今日拔了,明日還長。這兒一簇,那兒一叢,我後來拔著拔著竟生出些別樣的想法來。覺得對於這些生在此處長在此處的草兒來說,我才算是搶了地盤的外人。
春由子對著荒草滿院的景象感慨一聲:“這些草也生的太強盛了一些。”
“所以讓給他們就是了。”我咽下一口略酸的酒液,繼續同他說著之前的話頭。
他接著把他前生的事和我說了七八,也解釋了他為何會會在此處安家落戶。
“其實我也不知往後該如何,沒了家人也沒了生念,本想跳河了卻此生,可前生的事存在腦子,總覺應該要去驗證一下。”
我點點頭道,順著他的話說到:“想來你也因此找到了生機。”
“是啊。”春由子把目光移向別處,眼中有點點閃爍,他繼續說道,“我隨著記憶摸索,一路上也驚也險,跟人性命相搏,也受過數人恩惠,而越是如此,對前生記憶就越發清晰了起來。”
說到此處,春由子頓住,將目光轉向我:“前生中的我雖隻活到十三歲……可卻是有仙人眷顧過的。”
我晃蕩著酒壺,裏麵隻有一層底了。春由子的目光堅定如鬆如岩,倒讓我想起了一件許久之前的事。
他見我不言語後,麵上漸漸生出一絲忐忑:“你不相信?也覺得我是失了魂,在說胡話嗎……”
“信啊,為何不信。”我被這話惹得想笑,但怕真笑出來他會誤會我是在譏諷他。
我晃了手中的空酒壺:“隻是沒酒了,你接著說,我想聽。”
春由子缺局促起來:“我也不知為何……這些事在我心中埋藏了多年,有時我想那也許隻是我的一個長夢,或是個不知名的孤魂野鬼附加在我身上的身前事……那日你從話館路過,我隻來得及看到背影,可看到的那刻,腦中的記憶就蜂擁一般全湧了出來。”
再接著又忽然泄了氣,喪著臉說:“說來還有些可笑的想法,我總覺得你……你就是我前生中曾碰到過的人……所以才一直來尋你。”
吞咽下肚的酒總還是有點勁頭,我被肚中湧上的勁頭衝的有些困意,笑著對眼前這個正惱著自己的人說道:“興許你沒想錯。”
春由子猛地抬頭。
我抱著空空的酒壺,對著已漫出檣櫓的勁草道:“你說的那位仙人,是我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