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指鹿為馬 四、如火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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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如火少年
隨史連跨進越府的那一刹那,香寶心裏微微有些慌亂。
“西施姑娘。”史連忽然開口。
香寶自顧自地往前走。
“香寶姑娘。”史連沉默了一下,又道。
香寶腳步微微一頓,回頭笑道,“史將軍有何吩咐?”
“你走錯方向了,是這邊。”史連淡淡道。
香寶噎了一下,這個公報私仇的家夥……
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史連將香寶帶到一個有些幽暗的房間,便麵無表情地站在房門,如泥塑一般。
“香寶姑娘。”一個溫柔的聲音。
香寶悚然一驚,回頭便看到君夫人正靜靜坐在房中,幽暗的光線掩去了她麵上的表情。
“見過君夫人。”定了定心神,香寶乖巧地跪地行禮。
“免禮。”君夫人竟然起身,親自來扶香寶。
香寶惶惶然後退一步,低頭作受寵若驚狀。
“嚇著你了吧。”君夫人微笑著攜著香寶坐下,輕聲道。
香寶忙搖頭。
“聰明如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見你吧。”
香寶一臉茫茫然,“香寶不知。”
“莫離姑娘是個才女,可是聽聞莫離姑娘並未教你讀書認字?”君夫人細細打量著香寶,忽然道。
香寶怔了一下,隨即乖乖點頭,“是的。”
“莫離姑娘是個玲瓏心肝,不肯教你認字,是希望你平凡一生,有時候無知是福,平凡是福呢。”君夫人麵上有了一絲淺淺的波動,似是被觸動了隱秘的心事。
香寶不知道如何答她,隻得呆呆點頭稱是。
“可是……你當真如莫離所期望的,亦如你自己所表現的那般無知嗎?”君夫人話鋒一轉,笑了起來。
香寶眨了眨眼睛,一臉的不解。
君夫人忽然站起身,盈盈拜倒在香寶麵前。
香寶唬了一跳,慌忙跪下。
“雅魚有一事相求。”君夫人看著香寶,緩緩開口。
雅魚是君夫人的名字,此時她以一國之母的身份,卻對著香寶以雅魚自稱,所求之事自然不會小。
“香寶可還記得吳王受降的最後一個要求?”
香寶怎麼可能忘記。
“西施重病纏身,不知是否能捱到順利入吳的那一日……”君夫人雅魚緩緩開口,“而且西施此番入吳,也有重任在肩,自古美人鄉便是英雄塚,兒女情長,便使英雄氣短,病重如西施者,又豈能得到吳王的垂青,所以……雅魚懇請香寶姑娘代西施入吳。”
香寶張了張嘴巴,笑得有些勉強,“可是現在全天下都知道西施才是範蠡的心愛之人。”
“所以請姑娘以西施之名入吳。”
“吳太宰伯嚭可是親眼見過西施的。”
“伯嚭此人貪財貪色,不足為慮。”
“君夫人應該知道我曾被吳王擄走……”香寶看著君夫人,“吳王知道我是誰。”
君夫人笑得溫和無比,“一個名字而已,美人當前,又有伯嚭周旋,吳王又怎會刁難。”
香寶啞然,隻是一個名字而已嗎?
“越國被亡,君上受辱,千千萬萬的百姓成為亡國之奴,雅魚不敢求姑娘為君上,為越國,但求姑娘為了這千千萬萬的越國百姓……”君夫人長跪不起。
香寶忽然有點想笑,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會被推到這樣的高度,為了越國千千萬萬的百姓嗎?可是她從來都不是英雄的料……她隻是留君醉裏小小的香寶……
“況且當初吳王闔閭害你家破人亡,如今香寶姑娘若是答應入吳,美人計成之日,報仇複國,一舉兩得,這樣難道不好麼?”君夫人又道。
“我姐姐呢?”香寶忽然問。
“正在府中作客,若香寶姑娘應了雅魚,莫離姑娘自然可以離開。”
“若我不應呢?”香寶有些惱怒,竟然用莫離的安危來威脅她!
君夫人緩緩站起身,“事已至此,恐怕已經由不得姑娘了。”
已經……由不得她了嗎?
“從姑娘出了留君醉,入了越王府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成為西施了。”
“我要見姐姐。”咬唇,香寶道。
“好。”君夫人微笑。
所謂見,隻是遠遠的看了一眼,莫離被軟禁了起來。
一身白衣的莫離毫無生氣地坐在榻上,麵色蒼白如雪,香寶的心狠狠地擰了一下,便要衝上前,卻被史連拉住。
“莫離姑娘不會有事的。”君夫人淺笑,又道,“……隻要你應了我。”
香寶狠狠甩開史連的手,轉身踉踉蹌蹌地奔出越王府,衝出越王府時,竟然沒有人來攔她。
君夫人那麼篤定她會答應?
回到留君醉的時候,香寶竟然被擋在了門外,來來往往的都是越兵。
“姑娘,這裏已經被封了。”守門的越兵道。
“被封?”香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才不過半天時間,怎麼會這樣?
那越兵有些不耐,本想喝斥,卻在看清香寶的樣子後緩和了表情,十分有禮地道,“原來是西施姑娘,這留君醉判國,所有人都下了獄。”
判國?
下獄?
西施姑娘?
香寶懵了。
“西施姑娘深明大義,為了越國的百姓甘願出使吳國,如今越國上下無不感念姑娘的恩德。”那越兵一臉的敬佩,“西施姑娘雖為女兒身,卻有男兒誌,在下十分佩服。”
深明大義?
“快看,那是西施姑娘!”
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香寶立刻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香寶呆呆地看著眼前出現無數張麵孔,他們都爭無恐後地擠向她,他們都在讚美她的深明大義……
忽然有人拉了她一把,香寶茫茫然看去,原來是文種。
“子禽哥哥……”香寶喃喃。
文種有些吃力地將香寶拉出人群。
“求你救救姐姐!”香寶扯住文種的袖子,哀求。
“我會的。”文種沉默半晌,“倒是你,君夫人已經下令將你的畫像貼了出去,西施姑娘入吳的消息如今恐怕整個越國都知道了。”
香寶僵住,隨即笑得勉強,“總會有辦法的……”
她明明是香寶呀,她從來都不是西施,一個人的存在怎麼可能被輕易抹煞得幹幹淨淨呢。
“要不然,你先去我府中躲一陣。”文種想了想,提議。
“不了。”香寶低了低頭,“我會有辦法的,隻是……你一定要照顧好姐姐。”
文種微微握拳,看著香寶走遠,香寶從來都是聰明的,她看出了他的為難,因為莫離在越王府,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天漸漸黑了,香寶遊魂一樣無意識地走著,抬起頭時,發現自己竟然站在範府門前。
低低笑了兩聲,香寶扭頭,回到了越王府。
看到香寶回來,君夫人連一絲意外都沒有,隻是微笑。
“希望君夫人遵守承諾,保我姐姐和留君醉上下平安。”
“那是自然。”
於是,香寶以西施之名入吳之事,便這麼敲定了。
香寶被安排在越王府住下,衣食住行,無一不是最精致的。
“西施姑娘,該用膳了。”
“西施姑娘,該就寢了。”
“西施姑娘,這是君夫人送來的首飾。”
“西施姑娘,今天配這隻釵嗎?”
“西施姑娘……”
是的,每個人都在不斷的重複,不斷的提醒,提醒她要認清自己應該是誰。
君夫人也常常來探望,香寶也神色如常。
天氣逐漸冷了起來,連風都變得凜冽,看來冬天真是快到了。
香寶仰頭半眯著眼睛看著庭院裏那一株不知明的樹,那樹幹上的葉子早已經落光,隻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樹幹在風裏飄搖。
門被輕輕推開,香寶沒有回頭。
來人拿了披風輕輕披在她的肩上,香寶轉身,竟是勾踐。
“見過君上。”香寶開口,連聲音都是淡淡的。
“如今越國上下,無不感念西施姑娘的恩德呢。”勾踐看著她,似笑非笑。
“香寶入吳,無關越國百姓,無關越國存亡。”香寶側頭,緩緩開口。
勾踐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坐了一陣,便離開了。
香寶知道,其實她的心腸比誰都冷,越國百姓的生死與她何幹,越國存亡又與她何幹,她的心很小,容不下越國百姓,也容不下越國成敗。
香寶入吳,無關越國百姓,也無關越國存亡。
隻為了那一個待她極好的姐姐……那一個唯一的親人
可笑的是,她竟然被推上英雄的位置。
爹爹是英雄,所以爹爹死了,身首異處,家破人亡。
現在……她也成了英雄呢。
縱然心不甘情不願,終究躲不開這宿命嗎?
既然如此,香寶便也認命了。
門再度被推開,香寶勾了勾唇角,“君上還有什麼事?”
“香寶。”一個壓低了的聲音。
香寶愕然回頭,竟然是阿福。
“你怎麼進來的?”
“留君醉被封的時候,我逃了出來……”阿福壓低了聲音說著,便來拉她,“沒時間了,你快跟我走。”
話音未落,史連已經出現在門口。
阿福將香寶護在身後,這是憨厚的少年第一回如此充滿敵意和殺氣。
香寶卻是輕輕推開他,極冷靜地道,“我不會跟你走的,你憑什麼帶我離開這裏?無非是白白送死而已。”
阿福麵色一白。
香寶緩緩走到史連麵前,“史將軍,我是不會逃跑的,所以……可否請你放他離開?”
史連看著她,沒有開口。
“他隻是忠心護主而已,辦不成什麼大事的。”香寶又道。
“好。”半晌,史連終於開了尊口。
香寶輕輕籲了一口氣。
“香寶……”阿福喃喃。
“走吧,記得以後不要如此不自量力了。”香寶轉身,冷冰冰地看著阿福道。
如果不下重藥,他是斷然不會丟下她一個人離開的。
阿福狠狠咬了咬蒼白的唇,跑了出去。
史連隻是淡淡地看著香寶。
香寶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回到窗前坐下,輕歎,“天越來越冷了呀。”
趕走了阿福,香寶心裏一陣空落。
這下,真的再沒有人來救她了。
時間一日一日的過,香寶安靜地等待三月之期,三個月之後,她就要入吳了呢。
“西施姑娘,該起了。”侍女在耳朵輕言軟語。
香寶睜開眼睛,懶懶地翻了身,又閉上眼,“起來也是呆坐著,不如躺著舒服。”
“君上下令,要姑娘即刻前往土城。”那侍女輕聲道。
土城?
香寶睜開眼睛,坐起身,“去那裏幹什麼?”
“君夫人另挑了八名美人,正在土城學藝。”
不多久,便有侍女送來衣衫發飾,隨即又進來幾個侍女拉著她開始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隨她們擺弄一番,香寶看著銅鏡中盛裝的自己,呆愣片刻。
門被推開,眾女侍看清來者後紛紛行禮退去。
香寶沒有回頭,隻是從銅鏡裏看向來人,是勾踐。
“什麼是禍水?”香寶冷不丁地開口。
“嗯?”勾踐沒有料到香寶會這樣問,一時微微愣住。
“什麼是禍水啊?”那一日,她也是這樣問範蠡的。
“紅顏禍水?”勾踐揚眉。
“什麼是紅顏?”
“漂亮的女人。”
香寶垂下眼簾,所以……這張臉,便是禍水之源。
“果然夫人沒有說錯,若要美人計,隻有你能擔此重任……”看著銅鏡裏絕美的容顏,勾踐略略有些失神。
香寶不語。
“恨寡人麼?”勾踐忽然輕輕開口。
香寶抬眼看他,沒有不出聲。
“你不恨寡人,你隻恨範蠡,因為你眼中沒有寡人。”勾踐自問自答道,隨即又輕歎,“或者寡人是希望你能夠恨我……”
香寶仍然沒有開口。
“複國之時,便是寡人以國士之儀迎你返越之日。”勾踐伸手輕撫她的如雲的發絲,“委屈你了,西施。”
西施……
從銅鏡裏看著他轉身離去,香寶仍是沒有回頭。
“西施小姐,要出府了。”有侍女進來,有禮地稟道。
香寶對著鏡子無聲地笑。
半晌,緩緩起身。
一左一右兩個侍女扶著盛裝的香寶,緩緩走出房間。
走過長長的走廊,一路走出越王府。
門外,有華麗的馬車在等她。
“香寶!香寶!”忽然有人高聲喚她。
香寶側頭,看向那個焦急的少年,是阿福。
“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不要不自量力嗎?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回去吧。”香寶麵無表情地開口,看來此生她是注定要當紅顏禍水了,阿福的存在,至少告訴她,她還不孤身一人。
所以,她更不能讓他去送死。
“西施小姐,請上馬車。”一旁有人催她。
再不看阿福變得蒼白的臉,香寶轉身絕然登上馬車。
“總有一天,我會變強!總有一天,我能救你!”
身後,突然傳來阿福的吼聲。
聲嘶力竭。
香寶一怔,冰涼的心底緩緩滲進一絲暖意,隨即微笑,傻瓜。
如果香寶能夠預見自己今天這番話會阿福造成怎樣的影響,她恐怕是怎麼樣也不會這樣激他離開了。
隻可惜……誰也不能預見未來。
就如……香寶不知道有朝一日範蠡會忘記她的存在一般。
車軸緩緩滾動起來,香寶緩緩閉上眼睛,莫離姐姐……可以安全了吧。
文種會好好待她。
他們會有一個幸福的家。
“香寶!”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大吼。
馬車猛地停了下來,香寶撞上了車窗,抬手撫了撫有些疼的額頭,香寶發怔,是誰?是誰還敢喊出香寶的名字?是誰還敢承認她是香寶?
緩緩掀開車簾,香寶看到那個騎在馬上的紅衣少年,一身耀眼的紅衣在風中獵獵作響,那樣的張狂,那是……
“衛琴……”看著眼前紅衣飛揚的少年,香寶微微有些怔住。
竟然是消失了許久的衛琴,自那一日她對他發過火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隻是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麼?
衛琴看著她揚鞭策馬,衝到馬車前。
仰頭怔怔地看著那熟悉的眉眼,一如以前一般漂亮,隻是他似乎清瘦了許多。
“跟我走。”衛琴看著她,單刀直入三個字。
護送的軍隊一時啞然,似乎被這個不要命的張狂少年唬住,要不就是沒有人想到這個時候竟然還會有人傻到拚了性命去救一個女人……更何況這是王要的女人?
又來做這樣危險的事……香寶腹誹了一下,可是心裏仍是忍不住微熱,至少,還有人在這裏喊出他的名字,至少,還有人承認她是香寶,不是西施,不是別人,隻是香寶而已……
“別不自量力了,你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我。”香寶搖頭。如對阿福一樣,她不想任何人因為她而失去性命,何況……這個人衛琴。
衛琴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有想到香寶竟然會講出這樣沒有良心的話來。
“來者何人?!”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大聲喝斥。
“跟我走。”對於那人的話置若罔聞,衛琴微微皺起漂亮的眉,固執地再度開口。
“你憑什麼帶我離開這裏?我不想跟你去送死。”如對阿福一樣的話,香寶連改一個字都嫌懶,原文照搬。
都已經這樣說了,他應該會知情識趣地離開吧,也不會無謂的因她而送命。
四周吳越護送的軍隊多達數百人,想要從這鐵桶般包圍中帶她離開,實在有點難。
而且……莫離還在越王府。
衛琴的眉皺得更緊了,唇也緊抿著。
香寶以為他就要放棄了,她以為他就要轉身離開了,雖然因為他的安然而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可是……她終究還是孤單麼?一想到這個,香寶心裏忍不住有些空洞了起來。
隻是突然,一隻手伸來,在香寶還在發愣的時候,他已經俯下身一把將她從馬車裏拉了出來,擄在身側。
呃?香寶腦中一片空白,隻能本能地抱著他的手臂在,以防自己摔得難看。
“放肆!給我拿下!”忽然有人大喊。
“抱緊我。”衛琴說著,勒緊了馬韁。
“放我下去!”香寶大聲叫道,“我不要你管!”
“莫離死了。”衛琴忽然道。
衛琴的聲音並不高,在香寶聽來,卻如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