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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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之《永相隨》三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麵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
同醉與閑平,詩隨羯鼓成。
金陵越來越不太平了,人民怨聲載道,連臣子們也自亂了陣腳。每回上朝,他們都會以一句千年不變的“陛下請以國家為重”封了我萬千的思緒。我是知道的,他們在怨我夜夜離宮,不事政務。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倘若可以不想你,我早已斷了這惱人的相思。
那夜,江南的月暗淡不少。
侍從知我又要偷著出宮與你相會,皆來勸阻我。
“陛下請三思。奴才們聽說近日城外有可疑之眾徘徊不去,且朝中亦有傳聞說那是宋派來的奸細。陛下此刻枉然出宮,倘是有什麼不測,要百姓如何,要臣子們如何,又要國家如何?”侍奴曲著身,卻言辭凜然,末了仍不忘以那句“陛下請以國家為重”提醒我唐之君主的身份。
我陷入龍椅,獨自吞下杯中烈酒,在渾然的灼熱中感受著夏日的寒冷。
合目壓住跳躍於眉梢的疼,震蕩在心中的痛,萬千風華中也隻是閃過你不甚明朗的笑意。
有多久沒見到你了?有多久沒倚在你的懷裏彈那江南的小曲?……又有多久沒有聽你略帶心疼地喊那一聲“煜兒”?
是的,想你,無盡地思念纏繞心頭,伸手驅趕卻惹來閉於心湖不自流的黯然清淚。
張眼,望進的是不知何時立於麵前的後宮佳麗。
侍從們隱隱地笑著,小心地遞上印有花名的冊子。
我突然大笑出聲,浮上心頭的卻上一抹異樣的酸楚。
花非凋零,人自哀。在這群佞臣眼中,我竟是這般昏庸的君王。
決然地起身,在眾人詫異也期盼的目光下,我冷冷地推落花冊,甩一甩衣袖憤然離去。
身後勸阻之聲又起,我卻再沒有停下過腳步。我知道我要去自何方。
歌舞美眷,幾世的奢華……那並非我心之所求。這世間萬千的顏色,能納入我眼的隻有一種寂寞的色彩。
胤,你可知道,沒有你的世界,生與死於我早無分別。
不在乎塵埃是否會埋葬我的身體,不在乎渾濁是否會淹沒我的靈魂……在冰冷的江南細雨中,我匆匆地趕來隻為與你有那片刻的相聚。
飛奔上樓,在冷殘的月色中,我忘卻了我的疲憊,忘卻了我濕掉的衣衫,忘卻了遙遙路途中跌傷的痛楚……
我隻知道……我終於又見到了你……
卸下心的防禦,身體也再不能支撐這一世的艱辛。在你慌張地向我張開懷抱的那刻,黑暗取代了一切……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夢境中,漫天的渾,滿世的濁。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輕輕地吟頌著這句詩,混沌裏,那人溫和地笑著向我伸出雙手。
煜兒,這裏,到這裏來。
我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好似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
然而我無法去細想什麼,在探出身子踏出第一步之時,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頭。
……
轆轤金井梧桐晚,
幾樹驚秋。晝雨新愁。
百尺蝦須在玉鉤。
瓊窗春斷雙蛾皴,
回首邊頭,欲寄鱗遊,
九曲寒波不溯流。
不記得是何時的事了,或許在記憶的深處,我總是刻意去遺忘一些東西。
依稀記得在我年少的時候,曾有那麼一個人在開滿金菊的花園裏向我伸出了手。他說:煜兒,這裏,到這裏來……
懵懂的歲月裏,我以為那是幸福的顏色,於是我燦爛地笑著走了過去。
強壯的手臂執起我的身,將我拋向湛藍的天空。我歡喜地大笑,在天地旋轉間望見母妃自豪地笑臉。
飄然中,身形落下,被那人接住,笑聲散漫於繁華的庭院,我卻不知自己早已被這世俗的枷鎖牢牢地禁錮了身軀。
多少個寒暑春秋,多少個花開花落的日子?
無論跑出多遠,我始終相信會有那麼一個聲音在寂寞的梧桐數下含著笑意對我說:來啊,煜兒,我在這裏,在這裏……
所以我不曾畏懼過什麼,打翻香爐也好,弄壞了母妃的珠釵也好,甚至於偷偷地爬上龍椅對驚恐地侍從們擺起君王的架子也罷,從來沒有什麼人會斥責我的不是。
然,不知是哪一年起,陽光冷落了昔日的花園。屋頂上,台階前,落滿的不再是金菊傲然的身影,而是一地的塵埃,萬年的清冷。
我被禁足於狹小地清宮,望雲彩間起起落落的太陽,念外麵綠草茵茵的花園……
我開始想念那人的懷抱,想他把我拋向空中時滿眼滿心的快樂,想他從一桌的奏折後麵抬起疲倦的眼卻仍不忘輕柔地喚我一聲“煜兒”……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母妃不笑了,漠然地望我,有時我會以為她是恨我。
可是恨我什麼呢?我有很久沒打翻香爐了,也沒有再去碰過母妃的珠釵……至於龍椅,我已忘記了它的樣子……
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在萬年的等待中,那一天終於來了。
母妃一早便起了身,對著模糊了的銅鏡仔細地梳理著漆黑的長發。
我站在她的身後安靜地看她用各式的珠釵裝點著自己。
我不懂她異乎尋常的喜悅,隻是知道是那個人要來了。
夕陽燦爛而下,卻映襯出母妃孤靜的身影。她在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天,在喜悅中感情跌落。
我爬到樹上,遠遠地瞧著,希望可以比母妃更早一點見到他。
然後他終於是來了,一身冰冷的龍袍,即使沒有陽光的照耀也依然散發出傲然地冷漠。
我飛快了滑下樹,理好衣服乖乖地站在原地等著。
他踏進院子時,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笑著飛奔過去,卻在近到他身之前被高大的隨行侍從攔了下來。他粗暴地拎起我,把我丟了出去。
屁股著地,跌得生疼。我委屈地望向他,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倘是從前,他一定會溫和地笑著摟我入懷。
然而那一天,他卻厭惡地瞥了我一眼。接著就轉身隨同母妃進到了內堂。
我是不能進去的,母妃的巴掌讓我時時記得這一點,所以我隻能躲在帳簾之後,偷偷地瞧母妃極小心地侍奉著那個人。
他們說的很少,每句話中必會有一個“太子”。母妃的臉由潮紅變成蒼白,在時間點點的流逝中最終忍不住掩麵哭泣。
她說她不要什麼尊貴的地位,她隻要過去的寵愛……
那個人漠然地望著她,不發一詞。
我想起從前,每回母妃傷心落淚的時候,他都會溫柔地抱著母妃,拉我坐在他的膝蓋上,說些好聽的故事給我們聽,直到母妃破涕為笑。
可是如今他卻連一句的安慰的話語都沒有。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抓住了我,狠狠地丟進堂中。我認得這個味道,它是屬於那個討厭的隨從的。
屁股再一次跌到地上,抬眼,對上的卻是母妃含著淚的憤恨的目光。
殘花落了一地,在悵然間,那個人從茶杯裏抬起頭注視著我。
他冷冷地笑著,問:“以後你就是太子了,高興嗎?”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何為太子,可我直覺地知道做了太子便可以天天見到他了。
“搖頭是什麼意思?你還不如願嗎,是不是你要連朕都一並克了你才會甘心?”
他的臉忽然變得很可怕。
我無措地咬著唇輕輕地搖了搖頭。
一掌震翻杯中茶:“你這個孽畜,難道你還想一統天下不成?狼子野心!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什麼是一統天下,什麼又是狼子野心?我一概不懂,可我知道在長久的等待中我等的是什麼。
茫然地伸著手,我很乖地笑了。那一瞬間我仿佛見到了昔日的金菊開滿枝頭,色彩鮮豔的紙鳶飛翔藍天。在晴朗的天空下,我是那被他笑著舉起拋向空中的孩子。
他說,煜兒,這裏……
手張開,我笑了:“父王,煜兒想要抱抱哦。”
那天,我得到的不是溫暖的懷抱,而是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巴掌。
他走了,不顧母妃撕心的哭泣。可惡的隨從推倒了母妃,而他卻連頭都不曾回過。
我走過去抱住母妃,她埋首於我的臂彎嚎啕大哭。恍然間,有一個哀怨的聲音飄進我麻木地疼著的心中。
“煜兒,為何上蒼留下的會是你?”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
子規啼月小樓西,
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
爐香閑嫋鳳凰兒。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父王,不要走,不要丟下煜兒——”在黯然的世界裏,我張開手臂胡亂揮舞著,似想要抓住什麼。
“煜兒,醒醒啊。我在這裏,在這裏……”茫然中,一雙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溫暖的氣息散落一身,然後,在萬般都是黑色的時空裏,我睜開了雙眼。
那一刹,目光對上的一切皆是空的,惟有那突然摟緊我的身軀令我明了那年的孤鴻已成為不可追憶的往事。
冷風吹過,臉頰冰涼冰涼,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濕潤。
我哭了嗎?可是這苦澀的淚水為誰而流呢?
是為那年的孩子,亦或是為今朝的我?
悵然間,母妃隱隱的話語回響在我耳畔:煜兒,為何上蒼留下的會是你?
“為何是我?為何是我?”無意識地重複著,滾著淚水的臉被一人捧在手裏。
我抬起眼,望進的是你的黯然,是你的心痛……
你說:“煜兒,不要哭了。你的苦,你的累……我懂,我都懂。”
夜空裏飛落青綠的葉子,銷魂如我。而這寂寞是任何安慰皆難以去處的。
煜兒,不要哭……我懂,我都懂……
你真的懂嗎,胤?你真的了解殘花鋪滿的院子裏那不曾斷過的清苦與悲思嗎?
不,你不懂,不懂。
你不懂的。但是無妨,隻要還有你在我身邊,隻要你還肯攬著我陪我流這孤獨的淚,喝那冰冷的酒,即使你不曾愛過我也沒有關係。
“胤,你會離開朕嗎?”月色中,我輕輕地抹去淚水,清冷地笑望著你。
你無語,眉頭卻在那一刹緊緊地鎖住。
淒然地自笑著離了你的懷抱,我踉蹌著走到桌旁,坐下。
七弦琴猶在,世事卻早已變幻。
這幾日你去哪了,你可知朕有多思念你?
這本是我想問的話,然而我隻是冷冷地咬著唇,未發一語。
弦音自冰涼的指下化開,冷然遂起。朦朧中,我仿佛又看見了二月的江南那人哭著對我說:煜兒,朕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啊……
心頭一揪,高亢之音難抑,“砰”地一聲琴弦斷了,嫣紅的色澤泛濫於我指上昔日的傷口。
起身,我淡然一笑:“看來朕的琴藝退步不少……”
語未盡,我已匆忙地轉過身,隻因我再也無法支撐住虛偽的笑。
數日之後,這煙雨樓閣將再無你的身影,而我也將再一次陷於孤獨的金陵。
身體被輕輕地扳過,我倔強地撇過頭去。下巴被你一指執起,清雨飄盡,落入我臉的是你炙熱卻也溫和的細吻。
你一顆一顆地吻去我臉頰上不知何時又起的淚珠,像是怕褻瀆了我似的小心翼翼。然後,你執起了我的手,仿若那天那般認真地吻我的傷口。
我難以自控地流下了更多的淚,而你就又重新吻上我的臉頰,一點一點地吻著,一寸一寸地吻著……
心的冷湖揚起艱澀的浪,我猛然推開了你,在步步後退中碰翻了七弦琴。
顫音忽起,像是我心頭上頹然的撕叫……
我想起了邂逅你的那一幕,想起了江南細雨中你曾問我“飛鳥和魚,你是誰”的問題……然,所有的回憶裏最難以抹去的是清冷的琴音落去,你吻上我流血的傷口,微笑著對我說:我沒有走……
我沒有走……
我沒有走……
我沒有走……
……
此音堯繞,痛的是一身的孑然。
倘若沒有這場相遇,沒有你溫柔的吻,沒有你那句揭開我孤獨心傷的話語……或許在今日的江南,我仍就是我,是那個把自己破碎的靈魂加上枷鎖卻也攬盡一世奢靡的唐之君主。
可天意弄人,我們相遇了,我以為我不再是一個人,我以為從此會有那麼一個人在煙雨的樓閣裏,靜靜地侯我,細細地聽我……
你說:煜兒,殺了我,還有誰能讀懂你的寂寞?
是的,殺了你,我就能永遠地留下你,但從今而後將再也無人可以在寂寥的夜晚攬著我的肩讓我流盡愁苦的淚水……
“你走吧。”我轉過身,抓住圍欄,支撐一身的冷,一身的涼。
如果邂逅你隻是一場夢,我寧願從來不曾醒來過。
身後頹然一聲歎息,你走過來,從後麵抱住了我,輕語飄過耳際:“煜兒,跟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