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澈怔怔地望向自己的身體，他的眼中滿是驚愕，他的身體已僵硬，絲毫動彈不得。鮮紅的血從他的身上淌下來，在皚皚雪地上慢慢盛開出一朵極妖豔的六瓣雪花。
    天空中傳來的那天簌般的笑聲忽然地弱了下去，然後，頃刻之間，無數塗了劇毒的箭矢射向泫澈，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音，無情地刺透他身體的每一寸，朵朵血蓮赫然盛放。白衣人咆哮著，揮舞著利刃如同失控的獸群一般，瘋狂地撲向泫澈，泛著令人顫栗的嗜血氣息。
    我隻覺自己的身體冰涼，那些紛揚而來的雪花，泛著痛徹心扉的光亮，狠狠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泫澈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看著排山倒海般襲來的白衣人，他銀藍色的眼瞳裏忽然地滿是哀傷和絕望。當白衣人的刀刃正要砍到他的時候，一道紅光從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內迸出，竟拔出刺透他身體的箭矢，反向馳行。箭矢上紅光纏繞，生生地撕裂了一個衝至他麵前的白衣人的身體，然後散發著愈發妖異的光亮，四下怒散，而紅光所到之處，屍橫遍野。那道紅光是泫澈的心頭血，他是要以自己的鮮血和精魂祭起天靈攝魂訣。
    不，不要——
    我在城牆上對著泫澈大聲地呼喊，我的心已疼痛到無以複加。天靈攝魂訣，是離境最古老的咒語之一，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需要極高的靈力才能被祭起，但是祭起天靈攝魂訣之人將經脈盡斷，立時斃命。若一旦泫澈祭起天靈攝魂訣，他，他……
    我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我隻覺那股徹骨的寒冷再次從我身體最深處泛濫開來，如潮水一般，寒冷得令我幾近窒息。
    忽然地，泫澈望向我的方向，我不禁一顫。他的眼神清澈如美到極致的雪域冰泊，這是他在對我說，霜兒，好好活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
    然後，泫澈望向那些不斷洶湧而來的白衣人，目光冰冷，繼而他對著蒼穹，放聲長嘯。這是我聽到的最為悲愴的嘯聲，嘯聲狂放至極，充滿了龐大的毀滅性氣息，隱隱夾雜著一縷撕心裂肺的疼痛。
    嘯聲中，又是一道極耀眼的紅光從泫澈的體內爆發出來，轟然向著四麵八方散開。紅光似水一樣流淌，激起千堆雪，狂風厲嚎，天地間也為之昏暗。王城外的白衣人紛紛被震飛，然後他們倒落在地，胸口喉間無數曼珠沙華燦然綻裂。他們已沒了氣息，諾大的平原上徒剩一片觸目驚心的屍骸，與大片大片流淌著的鮮紅。
    泫澈以他炙熱的生命，守護著我，守護著離境的這最後一片安寧。
    風揚起我暗紫色的長發，潑墨般地渾灑開去，粉色的櫻花瓣紛紛揚揚地墜下，片片滑過我的臉頰，有種刺骨的冰涼。
    我卻隻覺天旋地轉，像是陷入了無底的黑色深淵，我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跌宕著晃動不息。
    我的心裏在悲傷地呼喊著他的名字，泫澈，泫澈……
    當我跌撞著回到翊坤殿時，泫澈已被士兵們抬回來了，他安靜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傷痕累累。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緩慢地，恍似這是我此生中最艱難的幾步，每一步都伴隨著錐心刺骨的疼痛。
    泫澈的臉頰蒼白失了血色，他全身的經脈已斷，身體滿布極細密的傷痕，一條又一條的像是薄如蟬翼的細長刀口，一條又一條，卻是深可見骨。血正從傷口溢出來，一滴一滴地蔓延在整個翊坤殿中，繪成極絢爛的圖案。他緊咬著發白嘴唇，半睜的眼睛裏的光亮逐漸渙散，一縷哀傷纏繞在他的眼底，悲傷看不到盡頭。
    我近泫澈，將他輕輕摟進懷裏，握起他的手，他的手心冰涼。
    泫澈看著我，他銀藍色的瞳孔裏忽而有了盈盈若水的光澤。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蒼白而幹裂的嘴唇，似花一般美麗。
    泫澈對著我笑了，光彩瀲灩一般，邪氣而又溫柔，他的臉龐上似有無數柔光籠罩，又好似吸收了月光所有的芳華。他的笑容，有種奇特的蠱惑，那是早已令我沉溺的笑容，不願撤離。
    忽然地，我看見一隻蝴蝶如穿過雕花窗戶的陽光一樣旋轉，飛進這光芒中。
    時光攜帶著璀璨的光芒疾速旋轉，我覺得周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像是穿行過時光的軌道，然後周圍的一切喧囂熱鬧，人聲鼎沸。
    茶香嫋嫋，我在樓上斜倚著窗欞，風兒輕舞我的發絲。臨著的街麵熱鬧非凡，泫澈走在人群裏，然後他微微笑著望向我。他長長的發絲在風中揚起來，泛著墨玉般淡淡的光澤，他黑色的眼瞳在陽光下折射出水晶般淺淺的光華，濃密的睫毛上閃熠著細微的光芒。就在他笑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隨之咚地猛跳了一下，一瞬間的失神與不知所措。似乎，我在這窗欞旁已矗立了千百萬年，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笑容，仿若往世，所有的一切早已鐫刻在記憶深處，一眼萬年。
    然後，依稀有什麼被撕裂，抽離開來，悵然若失。
    漸漸地，蝴蝶身上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周圍的影像如水中倒影一般遠遠遁去。最後蝴蝶穿過陽光翩躚進我的眼睛裏，我懷裏的泫澈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的胸口停止了跳動，他死了。
    在一瞬間，我心中的某些地方崩塌，我驀地癱坐在地上，呆呆地，沒有表情，眼淚僵持在眼底。
    忽然，一片雪花從泫澈已冰冷的胸口逸出來，極豔的血色雪花。我向它伸出手，它便停留在我的掌心，霎時間，它在我掌心如蒼焰般燃燒，最後碎成粉末。
    五年前，翟椏拔除翧羽體內的血梅印記後，她封印進翧羽體內的並不是綠幽的精魂，而是這一瓣由她靈力所幻化的血色雪花。這片血色雪花上帶著翟椏的封咒，隨著時間的推移，靈力聚集。然後，在五年後的今天，它已聚集了足夠的靈力，也恰是翧羽的祭日，它便趁泫澈祭奠翧羽的時候，蟄伏進泫澈的體內。然後等到泫澈走上戰場與白衣人交鋒時，翟椏再以千重雪裂訣控製血色雪花中灌注的靈力，將六芒星從泫澈體內爆裂開來。
    翟椏，是她害死了泫澈。
    看著懷裏已冰冷的泫澈，我悲傷無比，我的心裏在悲涼地呐喊，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對我們。
    一陣陣寒冷從我心底的深淵泛濫開來，痛，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有恨，對翟椏的恨，對天上那顆帝極星的恨，還有對這個世界的恨。
    恍惚中，我緩緩站了起來，孤身走出王城，我的衣襟上還殘留著泫澈的鮮血。我看到他在對著我笑，溫柔地笑著，那是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廣曠的平原上充斥著一股幽謐的氣息，詭異莫測，是無數的白衣人再次排山倒海地聚集而來，這些似乎永遠不會休止的冰冷麵龐。
    然後，在這又已被白雪覆成潔白的世界裏，無數妖豔的曼珠沙華再次恣意綻放。無數的頭顱掉落下來，斷肢殘臂血肉齊飛。紫色的光芒從我體內奔湧而出，狂風湧帶著巨大的雪浪咆哮著四散開去，然後，更多的白衣人應聲倒下。
    在這寒冷的雪域中，我透過睫毛與睫毛之間的縫隙向外看，這個世界昏灰一片，眼前的畫麵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血。
    血，血，我想看到血。
    死亡。
    死亡。
    我扣起無名指，以極快的速度穿行，殷紅的血從白衣人的脖頸、胸口噴灑四濺，如漫天飄落的櫻花瓣般肆意。
    太陽從地平線消失了，狂風打著尖厲的呼哨，悲號著卷起漫天浮雲在遠處連綿的山峰之顛上翻滾。昏蕩蕩的天地間，似是裹起一層薄紗似的黃色，暗沉沉地朦朧沒有邊際。
    我的肺腑中是窒息般的寒冷，白衣人冰冷的麵龐掠過我的眼前，掉落在地，數千數萬的血蓮競相怒放。四濺的腥紅，帶著一蓬血霧，飄落在我蒼白的手臂上。千山皆雪，千山盡染鮮紅。
    此刻，我的心中沒有絲毫悲憫，我隻有痛，還有憤怒，我的恨恣意綿延。
    此刻，我隻想看到血從腳底滲透，因為這樣，或許我就可以不用再悲傷。
    終於，戰場上硝煙散去，天空刮過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吹散了漫天浮雲，幾顆寥落的星子綴在天際。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來，翩翩回旋，落進我的瞳孔，落滿我暗紫色的發絲，我身上的血漬已凝結成薄冰。我的腦海中空白一片，茫然而空洞，我已無法思考。我靈魂的最深處有一道深深的裂縫，它正一點一點地在擴大，帶著疼痛的烙印，直至我無法呼吸。
    周圍一遍岑寂，我站在這漫天風雪中，麵對著遍野哀鴻，又一個人靜靜地看了一場雪。
    茫茫雪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