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衣錦還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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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好像有所察覺似的,不斷的打聽我工作上的事。我勉強應付著。最後他猶猶豫豫的遲疑的說,“我媽說,咱倆婚前最好能財產公證一下。”
“哦,”我吃了一驚,不過我之前也想到過。
他又忙說,“我媽說,主要現在年輕人太不穩定了,離婚的比較多。其實她的意思是,以後要是咱們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公不公證都無所謂。”
“還是公證下吧,”我說,“這樣我心裏也踏實。”
“嗯,”他聽話的點了點頭,“這樣也行,反正咱們好好過就行了。”
我媽催著我趕緊找工作。我爸則三天兩頭的發脾氣,罵我不孝,說這就是他的天倫之樂。看見我抬筷子,她就皺眉頭,我倒是心安理得多了,覺得這樣的待遇才是理所當然的。我唯一有點擔心的是我爸。他整天悶悶不樂,煙也開始吸起來了。他這次真的是失望透了,他唯一能感到一點驕傲的女兒,如今也……現實再次給了他一記耳光。
就在這個時候,姥姥走了。
*
我爸根本就不想去。他對他老丈人家的事早已經心灰意冷,不屑一顧了。他不願意攪這灘渾水,可他不得不去。
我姨哭得站都站不起來,顫巍巍的讓姨夫攙著。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一滴眼淚都沒有。我不知道我姨他們是怎麼有能耐哭得聲嘶力竭的,而後又立即站起來,彈彈身上的土,笑著跟眾親朋講述她怎樣辛苦的照顧老人,以至於她又累瘦了兩斤。
我買了一束鮮花抱著,站在一群麻衣孝服中間,假裝自己是那個人見人愛的乖孫女。我爸媽離著我八丈遠,他們恥於同我為伍。姨夫走過來,哄孩子似的,笑著問我,“給姥姥買的呀?”
“是,”我點點頭,“姥姥喜歡花。”
他一副九轉肥腸的樣子,看著我笑,“真是個孝順的孩子。”
我媽悄悄湊上來,在我耳邊低聲的訓斥道,“你老抱著束花幹嘛呀?跟有病的似的!”
停屍房裏,姥姥蓋著白被單,蠟黃的臉上擦著胭脂和口紅,看起來怪怪的。我伸手去觸碰她冰冷而皺褶的手背的時候,表妹似乎遲疑了一下,隨著也伸出手來,“別動!”我姨夫喝了一聲,她連忙把手收回來了。
表妹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了。這些日子,她都像躲在帷帳裏的芙蓉花,一麵也沒有露過。她也瘦了很多,看起來像雜誌上的模特一樣。
她的樣子和以前不太一樣。我還記得小時候,
在我看來,她簡直如詩如畫,她閉上眼睛,仰起頭,張開雙臂,打撈從花叢的縫隙中灑漏下來的陽光。
她穿著雪白的白紗裙,長發柔順的批在肩上,站在一叢盛開的正旺的迎春花下,陽光從花叢的間隙中照射進來,灑在她的頭發上,閃閃發光。我趕緊舉起相機對準她,她看見了,便揚起頭,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結果卻正巧讓陽光灑了她滿臉,晶瑩剔透。她那時也有著和我一樣的塌鼻子,還有一雙小巧的丹鳳眼。可現在已經是高聳的鼻梁和一對大的出奇的雙眼皮了。若不是她那頭像黑色劍穗一樣的秀發,我幾乎都認不出來她了。她化了淡淡的妝容,不仔細看的話,你會覺得她好像化了又好像沒有化,但是走近了端詳,你又覺得她宛如電視裏走出來的範冰冰站在你跟前。她真的變了,變得更漂亮了。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化過妝。我畢業的時候曾經也信誓旦旦的買了一堆廉價的化妝品,可是問題的關鍵是我不會化,每次化完以後都好像熊貓一樣變成一幅極度缺乏睡眠的煙熏妝。
我姨夫捧著遺像,象太子登基似的,小心翼翼的穩步前行。我捧著鮮花尾隨其後,想著什麼時候遞上去。我姨衝我甩了甩手,“往後點往後點。”我趕緊又退到後麵去。我媽皺著眉一撥拉我,“你老往前湊個什麼勁啊!”我隻好暈頭轉向的跟在人群後麵,手裏緊緊的攥住那花,為它感到萬分難堪。
到了墓地,姨夫一回頭,“你這花放這不?”我趕緊說,“放呀。”他一伸手,“那給我吧。”一個大跨步,好歹瞅了個犄角,噗的一聲丟在了地上。我在後麵小聲念,“姥姥您走好,給您買的花。”人們回頭看,象看個癡呆似的。
吃飯的時候,表妹也跟著她爸媽對我冷嘲熱諷,就好像幾年前送我出國,給我頻頻敬酒的不是他們似的。
表妹的興致不算太高,含蓄的低著頭,專心的挑挑揀揀,一塊肉也不敢吃。可她爸爸的眉頭一皺,她的五官就也掙紮起來,整個人好像觸了電似的突然變得嚴整了,咄咄逼人。
我腦間瞬間閃過《動物世界》裏的一段影象。在漆黑的非洲大草原上,一群豺狗圍攻一隻受傷的母獅。
我四下尋找我爸媽,他們正在窗外一棵光禿禿的樹下坐著,一邊擦汗,一邊舉著一袋子廉價餅幹往嘴裏塞。周圍一片光禿禿的停車場,幾輛時髦的汽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破衣爛衫,象兩個迷路的人一樣,惶恐不安。那倔強的神情,儼然是被時代大潮拋棄了的兩個冤魂,一副抵抗著,不肯認輸的狼狽相。他倆扭著頭左顧右盼著,不知道他們是在提防著什麼,還是在尋找我。
我隻管埋頭吃,吃得如同餓狼一般,心中愧疚難耐。我不該撇下我父母不管,坐到這群人中間的,我原以為別人會同情我在我家的境遇。姨夫不斷的告誡表妹飯菜不衛生,我置若罔聞。他們那代人,我真的是受夠了。我急需找一些同齡人訴訴苦。
家裏的同齡人,如今也都是工作了的大人們了,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表妹,另外還有兩個遠房的表弟。我湊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麼,見我走近了,幾個人都不說話了。我多少有點尷尬,就問其中一個表弟說,“怎麼樣啊?好久不見了,在哪裏高就呢?”他把胸脯拔得高高的,好像反擊別人的挑釁一樣,不屑一顧的說,“歡樂穀啊!”
“哦哦,”我想他可能是好久沒見我,對我有些生疏了吧?我們小時候還窩在屋子裏一起打撲克來著。他以前學習也不好,而且為人有點幼稚,說話愣頭愣腦的,但沒準正因為這樣,他或許是一個直率坦誠的聆聽者,會替我打抱不平。所以我隻得像小時候那樣套著近乎說,“歡樂穀,好地方啊,以後有時間找你玩去呀!”可我這個“玩”字一出口,不知道什麼原因,幾個人都哄堂大笑起來。我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愣愣的看著他們,他笑夠了,抬起下巴,有意無意似得說,“對,有空就多來找我們玩,別老跟那啃課本,有什麼用啊?都學傻了!”“是學瘋了!”另一個表弟,抓住時機趕緊補充說。幾個人又哄堂大笑。表妹捂著嘴,低著頭,小聲笑,努力的不發出聲音來,可是她腰都笑彎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啊!看來知道我事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的多。我可以理解,這麼多年的優異成績,一定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而如今終於可以痛快的發泄一通了。我站起來,說去上趟廁所。
表妹也站起來,跟著我一起去。從廁所裏出來,站在洗手池前麵洗手,表妹若無其事的站在我旁邊,慢條斯理卻耀武揚威似的的梳理頭發和補妝。天,我連頭也不敢抬,我甚至連瞥一眼鏡子裏自己的影子都不敢,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自己的頭像是被人按著一樣,抬不起來。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她熟練的整理衣服,梳秀發,補妝。水嘩嘩的從我的指尖流過去,冰涼刺骨。她太漂亮了,而我太醜了。以前那個頭發淩亂,掛著黑眼圈,一身疲憊,發育不良的三好學生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可現在我連最後一點學習好的安慰都沒有了。我現在真的一無是處。她一邊補妝一邊勸我多補充糖分,可是她才是真的需要補充糖分的那一個。瞧她瘦的多骨感?緊身褲緊抱著她修長纖細的雙腿,襯托得她人更加亭亭玉立了。我不敢再多看,好歹衝了衝手,逃之夭夭。
回去的時候,我姨夫不讓我再坐他的車回去了。我在公交上搶了個座,讓給爸媽,可我爸並不領情。他回到家就罵我不孝,說我是認狼為父。
他是不喜歡我媽家的人的,這我知道,甚至連我姥爺那樣和藹可親的人,他也不喜歡。他倆碰到一起,氣氛總是很奇怪。一個足夠畢恭畢敬,一個足夠和藹可親。可是兩個人之間就好像總也隔著層玻璃牆一樣,誰也走不近誰。我姥爺發表意見的時候,我父親總是安靜的坐在下麵聽,可是有的時候,他也會有些忐忑不安的抱怨一些他單位的事情,哪個領導貪汙了,什麼事情沒人管。這個時候,我姥爺就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似得,把臉扭到一邊,跟我姨夫說起話來。我姨夫那自然是殷勤得比親兒子還親,一口一個爸,“爸,您看這個怎麼樣?”“爸,您看那個怎麼樣?”這個時候,我爸就會訕訕的站起來,說到外麵抽支煙,然後就離開了,一去就是很久。而我則被夾在中間,不置可否。我小時候隻是覺得我爸一個人在外麵太過孤單,於是就悄悄的跑出去陪他。除夕夜的時候,其他人都圍在電視機前麵看春晚,我們倆則在空無一人的胡同裏放燈籠。夜靜的很,時不時地傳來別人家“春晚”節目裏的笑聲。我們打著燈籠轉啊轉的。每當那個時候,我爸竟然也好像不知道說什麼好似得,跟我這個十來歲的孩子,見外起來。他這時候的脾氣會特別好,努力的找些話題逗我開心。可是我能聽出他聲音的異樣,我除了覺得他可憐,一點也不覺得開心。而我媽那個寬心大條女,八成到天亮了都發現不了,家裏少了倆人。
其實我還是很愛國的。我上中學的時候,甚至是個又紅又專的共產主義者。有一陣,我特別崇拜周恩來,甚至學他說話和走路的樣子,學他一隻胳膊受了傷,不能放下,總抬著一隻胳膊走路。到後來,我還把班裏過了期的、印著鄧小平的雜誌偷偷拿回了家。我爸自然是提不起勁,他甚至小心的告誡我盡量不要搞個人崇拜。但這股熱情在我大學畢業以後才漸漸的消退了。
所以我不曾懷疑過我姥爺,也不曾懷疑過他的信仰。
有一次我還在國外一個論壇上跟別人爭論,我說老一輩的革命家是真的信仰共產主義的,他們都是好人。結果沒想到,我竟成了眾矢之的,幾個ID群起而攻之,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趕緊注銷了賬號,再也不多說話了。自那以後,一旦提到這種問題,我一向的回答都是麵無表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說,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可是有一次,老教授卻依舊對我的回答提出了異議,他神秘的衝我擠眼睛一笑,說,你對政治不感興趣,政治就會對你感興趣。他說的我一陣毛骨悚然,不過我覺得還是按照我爸教我的方法做比較穩妥。還有一次,一個其貌不揚又不懂禮貌的外國小子笑嘻嘻的問我為什麼中國非要和台灣在一起。我義正言辭的告訴他,因為我們身上留著相同的血液!其實我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帶多少感情色彩,我並不想說我有多愛國,當然我也不想反對什麼。我隻是想給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小子一點顏色看看罷了。
可是我姥爺不是,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脾氣極好的老頭,他念黨的恩情。每次我考政治之前,我請他幫我輔導黨史和政經,他都神采奕奕。
當年他一窮二白,一沒有錢二沒有地,背著破褡褳來北平討生活,多虧了黨,在解放前夕接納他加入了組織,又在解放後培養他念書識字,一直培養到清華畢業,成長為祖國首批自己培養的大學生。他是我們家的驕傲,是在我畢業之前學曆最高的人。後來又分配到市裏給市長做了一段時間的秘書,在文革時期又被調去做了黨史研究工作,這樣一直到退休。他沒有受過什麼大的磨難,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是黨把他攬入溫暖的懷抱,又是黨一直像一棵大樹一樣庇護了他。他是感恩的。
而至於那場浩劫,我姥爺說,他很慶幸自己後來幹了黨史工作,躲過了一場劫難。他還說我媽他們那代人讀書讀得太少了,而我們這代人又讀得太多了。我理解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其實我並不真的需要他幫我輔導功課,政治也沒有什麼好輔導的,但是我總喜歡去問他,因為那樣可以使他看起來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