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桐接我出院的那天，街上下了一場雨。濕濕的空氣浸濕了很多顆寂寥的心。
    有一個女人孤獨地坐在江邊的欄杆上，寂寞地抽著煙。一個警察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對她說：“對不起，你不可以在這裏抽煙。”
    女人突然哭了起來，她說：“二十年了，你就不能對我說點別的嗎？”
    雨仍然在下。桐撐著傘，把我包裹在他的大衣裏，而他自己則被淋得透濕。
    苦澀飄在眼睛裏，險些又要落下。這溫暖地懷抱我期待了多久，又拒絕了多久呢？
    仰起頭，望他沒有消腫的臉，清亮的眸子裏瞬間的動容已讓我看清了太多的真實。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我是多麼地愚蠢……
    也許這些年來，我從未改掉自以為是的毛病。
    桐的寢室依然有我喜愛的淡淡的清香，仿佛世間萬般塵埃之後的世外桃源，沒有憂愁，也沒有顧慮。
    他把我放在早已鋪好的床上，小心翼翼地拉上被子。接著在床頭放了杯熱騰騰的牛奶。
    我說：“我不愛喝。”
    他沒有說什麼窩心的話，隻是固執地不肯拿走。
    然後他一個人靜靜地走出了房間，腳步很輕很輕。望著他的背影，我陷在被子下的心又一次被一種難以忘記地痛楚占據。
    於是我縮在被子裏，無聲地顫抖著。
    在萬般都是黑色的世界裏，我一次又一次地聽見那晚桐撕裂心扉的吼聲。
    傻瓜，傻瓜……為什麼要救我？
    是的，隻差一點點……就隻差那麼一點點我就會永遠地失去你……而這如果成真，那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著，在我的指間，在他的腳下……
    冷掉的牛奶被他端走，加熱，最後仍會回到我的身邊。
    他一次也沒有開口勸我喝掉它，但卻默默地重複著這無味的加熱工作。
    牛奶第九次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聽到了他沉沉地歎息聲。
    從被子裏伸出腦袋，我看著他鬆懈下來的目光。期待著他會對我說些什麼，然而，他仍就是選擇了沉默。
    牛奶灌進肚裏，無味。
    桐輕輕地抱起我，走向浴室。
    在霧氣縈繞的房間裏，他把我放了下來。
    我看了看自己被白色紗布包裹得不漏一絲空氣的胳膊，看了看他。
    桐猶豫了一下，走上來慢慢地替我褪去上衣，接著是褲子。
    ……
    紗布丟在一旁，水花濺在我們身上，濕了身，也濕了心。
    桐垂著頭，用柔軟的毛巾慢慢地替我擦洗著身體。
    我仰著腦袋，木然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蒼白的肌膚，蒼白的神情……而桐也同樣是蒼白的……
    我忽然很想知道十年後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脫去青澀，褪去幼稚……多了成熟，多了世故……我們是否仍能堅守著這在世人眼中荒唐至極的愛情？
    臂上一痛，傷口被觸。我不自覺地打了個戰，唇從齒下流出血來。
    桐慌忙收回手，沒有看我，卻有一滴清淚落在我的肌膚上。
    他低頭很小心地擦洗著我的傷口，然而越來越多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最終還是覆蓋住了他清亮的眸子。
    我伸出手，他躲開了。在寂寞還沒有流盡的時候，他用力地抹去了它們。
    “肥皂沫跑進眼睛裏了。”桐扯出一個笑，讓我的心猛然間收得很緊。
    十六年的相識，我從沒有見他掉過眼淚，即使是在那年為維護我而被他爸爸打得半死的時候，他也沒有說過半句妥協的話。
    桐總是笑，他會大笑著罵我“活該”，會微笑著罵我“笨”，會淺笑著罵我“傻瓜”……可是他不曾哭過……
    夢裏，那個和桐有著相似容貌的男子說：“答應我，不要再哭了……”
    夢外，真實的桐卻在為我流下他彌足珍貴的眼淚……
    我的心再也無法自製地疼痛起來……
    雨然說，我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她是對的……
    小雨打著玻璃，在它光滑的表麵上烙下細碎的印子……是雨如淚……
    躺在床上，我靜靜地望著並排放在桌子上的水晶娃娃，在桐轉身欲去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我說：“你留下來吧。”
    “沒關係，今晚我去柯洋他們那裏，你安心休息吧！”他側著身站在門邊，目光隱隱。
    我輕笑了一下：“我的腳受了傷……”
    “手機給你留下了，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不是你想的那種傷。”
    桐苦苦地揚了下唇：“有希，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纏著你。我會走的，會走得遠遠的……”
    “那種傷這輩子都好不了。”
    “有希……”他痛苦地蹙著眉，大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在黑色無月的夜晚清晰地看見他的心上那一道道銳利的傷痕。
    我再一次笑了，毫無負擔地笑了：“桐，我沒有騙你，我的傷永遠不可能痊愈。這輩子，我再也不能和你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了……我的跟腱斷了……”
    他的表情瞬間凝滯。我撇過頭望著窗戶上的痕跡，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四年前和桐分別的那幕。
    我們在籃球場上奔跑，他從我手中斷走了球，一個跳躍輕鬆地把球送上籃。我跳起來攔截，可是球卻從我指前滑過，順從地落進了籃筐。
    汗水淋漓的季節裏，桐燦爛地笑著，他說：“有希，你要記得好好練習哦，如果你沒有辦法攔住我的球，我就永遠不回來……”
    再次重逢，我沒有攔住他的球，可是他卻回到了我的身邊……他說“就算有希你不再喜歡籃球了也沒有關係”，他說“我永遠都不離開你”……
    桐的唇在顫抖，他看我的眼睛忽然間變得破碎。
    我抿著唇，把水晶的娃娃捏在手裏。
    “可是桐，”我深吸了口氣，讓心的湖吹過柔柔的風，“我仍然喜歡籃球，我想要再一次站在那片天空下，我不要別人取代我的位置……你說過的，顏有希是你唯一的搭檔……”
    “有希？”
    “是的，我再也不能打籃球了。但還有你……還有都桐，看著你站在陽光下對我‘說’：‘有希，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加油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即使不能親身站在籃球場，隻要還有你在替我努力，我也一樣可以實現夢想……”
    桐低著頭，淚如泉下。
    我的眼睛也開始濕潤：“知道嗎？我可以失去籃球，可是我不能失去你……所以，為了我，留下來可以嗎？”
    他凝視著我，拚命地點頭。
    我笑了，這一刻對彼此來說都是漫長的等待。我握著自己的愛情卻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我是傻的，傻的以為離開桐就是給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世界上的最遠的距離不是千山萬水的相隔，而是我就在你麵前卻不知道你是這樣地愛我……
    桐，對不起，我讓自己吃了很多的苦，也讓你承受了太久的等待……
    “有希……”桐撲到我的床邊，把我的手握在手裏，他的淚水滾落到我的手上，冰涼卻又炙熱，“我愛你……這一生這一世都會永遠地愛你……”
    我什麼也沒有說，俯身吻他的眼淚。第一次吻掉一顆，第二次又吻掉一顆……
    在太多的得與失之間，我早已不相信永遠的承諾，可是我願意相信他……相信這份愛情可以永恒地存在下去……
    我願意等，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去等待一個“與子偕老”的結果……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水晶的娃娃並立地床頭，一個像我，一個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