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情結 第一章 小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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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老虎肆虐的酷熱時候,月亮還高懸的時候,天便開始敞亮了。
初升的朝陽憐憫地照在一大片低矮的木頭房上,晦暗的顏色頓時鍍上了一層金色。
大頭龜是族長格朗木的奴隸總管,手底下管著格朗木私有的上千奴隸,今天他和往常一樣,赤著腳,提著油光油光的蟒皮鞭,到每個木房子裏頭喚奴隸們早起,每天一大早趕著這些奴隸們去牲畜棚裏拾糞是他每天的樂趣。看到不順眼的,他還可以揮動皮鞭過過手癮,每當這個時候,他隱隱就把自己和族長的影子重疊了起來。
大頭龜是奴隸們背地裏送他的外號,一顆碩大不長毛的腦袋,閃著熠熠的油光,比腦袋還大的一顆肉背瘤讓他不得不整天佝僂著,本來就不高大的身形這樣一來完全便成了大頭龜的模樣,大頭龜自然知道奴隸們都在背地裏這麼叫他,本是很不高興的,不過這外號傳得極神,不知什麼時候連格朗木也知道了,還越叫越順口,大頭龜也就慢慢接受了。
這一路走過來幾十個木房,走得大頭龜有些氣喘,終於到了最後一個房子門口,這最後一間木房裏住著的都是奴隸中的一群調皮搗蛋的小崽子,想到這些這些小崽子,大頭龜有些發怵。他在門口來來回回踱了幾圈,手不停在光腦袋上撓著,像是上麵長了虱子,卻怎麼抓野抓不下來。
本來也是沒什麼的,隻是大頭龜頤指氣使慣了,每天來這裏大呼小喝,小崽子們都聽說過他,剛開始還出什麼亂子,後來來得多了,小崽子們都認識他,有幾個膽大的看不慣他,又欺負他長相身形怪異,便開始各種花樣地捉弄他。知道大頭龜進屋後喜歡靠著門旁邊的牆上,他們便在牆上刷上黃稀泥,裏麵拌上紅蛇草的草籽,不但讓他弄得一身髒,還讓癢上好幾天,知道大頭龜每次最後一次巡到這屋子,他們便在必經之路上灑滿曬幹的鐵尖蚓,這鐵尖蚓是三苗的特產,是一種不起眼的小蟲,腦袋溜尖,喜歡在土裏穿行,若是死了,便跟鐵一般硬,小崽子們便抓了這種蟲子,弄死了曬幹,用它來懲治大頭龜,大頭龜早上正是得意的時候,走路自然是看天的,一不小心,腳底板上紮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孔,紮上一回,讓大頭龜幾天都下不了地,偏偏大頭龜不記事,同樣一個把戲,硬是被捉弄了好幾回。
就說上回,大頭龜剛小心翼翼地避過了那些紮腳的玩意兒,正是得意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的時候,就看到小猴子們紮成一堆,正對臉瞧著他,一個個臉上都是不懷好意的笑,這讓大頭龜心裏敲起了鼓。孩子堆中間圍著的一個小崽子,是這裏年紀最小的,個頭也不大,卻是這裏的孩子王,他是個啞巴,鬼點子卻是最多,孩子們都聽他的,大頭龜知道他,他叫小野種,因為他是格朗木帶著族內的家主們上山祭祀,在靈瀑附近撿到的。小野種長得眉目清秀,此刻正咧著嘴看他,那缺了一個的門牙在黑暗裏特別顯眼,像是在提醒大頭龜,今天的節目還沒有開始。
大頭龜緩緩推開門,卻不敢進去,一邊左右張望著,還沒等他想明白,一隻大桶就從門頂上掉了下來,正好扣到了他頭上,漿糊狀的惡臭的糞便沿著大頭龜的光頭腦袋一直往下滴,把他一身弄得稠黃稠黃的,大頭龜吸了一口氣,差點連隔夜的吃食都吐了出來,大頭龜顧不上罵人,大叫著往水塘邊跑,慌不擇路,沒注意地上的玄機,腳底板又紮了個通亮。
大頭龜回過神來,終於不再來來回回地走,在路旁拾起一個大塊的青石,“砰~砰~”用木樁草草頂住的破門經不住重擊,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見沒有動靜,他長舒了一口氣,有氣無力揮著手裏的蟒鞭往往門框上一抽,一雙禿鷹眼冒著光,四下一掃。房間裏原本很暗,門口透過來的光亮不費力從門口那矮短的身影四周擠進來,隱約照出房中的陳設。
房子和其他木頭房子一樣,是再普通不過的奴隸房,在三苗治內隨處可見,各家主的奴隸幾乎都是聚住在這種四麵灌風、冬涼夏暖的窩棚裏。家主們棄置不用的木板用木釘一串,木板中間用泥漿隨意一糊,便是頂好的住處,靠著四周木牆,有一排排半人高的用木頭支起的長台,上麵照樣鋪著硬木板,奴隸們晚上就像木薯一樣在這上邊擠搡發酵。
一隻烏黑的大腳“噔”地踩在七零八落的碎木上,身子進去了一半,又過了半刻,還是不見任何動靜,大頭龜心裏一鬆,很是有些得意,腦袋裏開始嘀咕道:這些小崽子不過是有些小聰明,怎麼會是自己的對手,我不用手推,看你們還能有什麼能耐?
大頭龜一進來,小猴子們便約好了似的,開始拚命鬧騰了起來,大聲叫嚷著幫腔的,放屁的,真哭的,假哭的,搶衣服的,打架的,哪像是剛從睡夢裏剛醒來的模樣。大頭龜不再得意,倒是有些納悶,按平常的慣例,這群小崽子該是早早攏在一堆,圍著小野種等他過來啊,隨即他又釋然了,小野種也就這些路數,現在一一都被我破解了,就想著這般鬧騰來治我,還真是雛兒的主意。
他站在門口,故意弄出些響動,小猴子們像是沒有發現他這個人,照樣拉扯哭喪,鬧得歡快,大頭龜皺著眉,有些不耐,在別處,他大頭龜隻要幾個咳嗽的功夫,就都收拾停當了,隻有在這兒,眼看著腿都站酸了,還有一大半不老實的待在屋裏呢。他很是嫌惡地捂著鼻子,邁了兩步,這房子裏的氣味讓人難以忍受,既是他站在門口,也不由得心口翻湧。這種木棚子裏死人是常有的事兒,得了惡疾的、凍死的、熱死的,隨便挖坑埋了便了事,哪有人在意這些。
大頭龜往那兒一立,本就不大的空間隻餘了兩旁狹窄的縫隙,終於有些膽小的崽子從縫隙裏開始往外溜,又過了半會兒,大頭龜著了急,弓著背,手裏的蟒皮鞭子在空中伸縮著,黑白相間的皮紋就想一條吐信的毒蛇一般,獵獵作響,伴著一彎漂亮的鞭花朝那幾個賴著不起的,搗亂的崽子們抽去,他卻不敢真發狠抽,隻敢做做樣子,這些小崽子多是些年幼體弱了,下手估計不好,要是抽死幾個,估計奴隸們都得開了鍋,本來打死幾個奴隸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奴隸們集體鬧事,都不幹活了,又不能全都給殺了,殺了誰來給家主們幹活?鬧到格朗木那裏,最後挨黴頭的還不是他大頭龜。
想到這些,大頭龜有些氣急,走近木台,往沒人的木板空隙上狠狠一抽,厲聲催道:“都給我快點兒,最後走的皮鞭子伺…。”他還沒說完,突然感覺脖子溫濕溫濕的,還有一股子臊味兒,他一回頭,被尿了一臉,大頭龜用手一抹,惡心地甩開,眼睛裂開一條縫,就見小野種一臉頑笑地逃開,大頭龜怒火攻心,臉上皮褶子都拉長了,小眼睛竟是瞪大了一圈,那龜殼發狠了,鞭笞死物一般朝人堆裏下了一陣鞭雨,來不及逃的人都挨上了幾鞭。好在小猴子們動作靈活,不曾挨得狠。這時候人跑得都差不多了,不怕的幾個都稀稀落落地站在木台上,嬉皮笑臉地瞧他的窘迫。
大頭龜瞧準了站在牆角的小野種,猙獰一笑,雙手攀住木台,熱天裏小猴子們在上麵滾了一晚上,板子都被汗水洇濕了,大頭龜顧不得惡心,手上發力就像往台上拱,隻是這木台雖不高,卻也有他齊胸高,試了好幾把,他也爬不動了。小野種在角落裏瞧著他,笑出了聲,大頭龜大惱,一張白胖的臉皮脹成了豬肝色,手裏的皮鞭脫手而出,朝著小野種直直飛去,這一下若是挨得正了,也夠他疼的了。
小野種嬉笑著往旁邊一挪,那皮鞭狠狠在木牆上一摜,吧嗒一聲,像條死蛇一樣掉在木台上,把手滴溜溜滾了兩下,不動了。小野種撿起皮鞭,雙手一拉眼皮,又一拉嘴角,朝大頭龜做著鬼臉,從木台上躍下,蹦跳著就往門外跑。
這蟒皮鞭可是大頭龜的心頭肉,跟了他好幾年了,又是族長格朗木賞的,他也顧不上生剛才的氣,呼哧呼哧地跟著小野種,追皮鞭去了,跑到門口,腳踝一緊,身子往前一傾,狠狠摔了個狗吃屎,大頭龜喋喋罵著爬起來拍灰,就見門兩邊十來個猴子扔下長藤跑遠了。
小野種開心地大笑,揮著鞭子,帶著小猴子們往土場的牲畜棚跑,不時回頭去瞧木房方向的動靜,突然見身後的孩子們都停下來不跑了,正要回頭往前看個究竟,冷不丁雙腳離地,被人生生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