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那場晚宴之後，神幽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巴拉可的王位。
    登基那日，因陛下久病沉寂了多年的巴拉可呈現出一片歡騰的景象。從宮裏到宮外，從王都到其他城鎮，隨處可見百姓歡歌熱舞。
    神幽身著水清色的長袍站在神壇上對天宣誓，腳下是他的萬千子民。行完儀式，他執起酒杯朝天拜了一拜，將酒灑在地上。杯中酒水滴盡，酒杯被他一擺手扔在身後。接著，高台之上驟然展開一麵蒼紫的旗幟，一條白龍呼嘯而出，大大的幽字嵌在龍身上，綻放耀眼的光芒。
    眾人紛紛跪拜，齊聲高呼：“龍吟王萬歲！龍吟王萬歲！”
    聲音氣壯山河，久久在天宇間回蕩不去。
    神幽挺身而立，冷冷地望著這豪邁的景象，心中突然糾結起來。
    這一幕多麼熟悉？數月之前，在麟珈王宮也曾有一個人為他升起這麵旗幟，那人還說過要與他共享天下。那時，也是這樣的高高在上，也同今日一樣寒冷入骨。不同的是，那時的他並不是孤獨一人，即使有再多的寒冷，也有一人守在身旁與他一同麵對。
    身後有人跨上高台，輕輕為他披上披風。
    神幽回頭望去。踏痕垂首站在身後，勸道：“陛下，高台風大，請愛惜自己！”
    神幽寒心一笑，心想：如今我愛不愛惜自己又有誰會在意？
    回過頭換上一副笑顏，他對踏痕道：“儀式已成，宣布慶典開始吧！”
    說完他輕甩衣袖，拖著長長的袍子緩步登上王座。
    踏痕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高聲宣道：“慶典開始，眾臣落座！”
    大臣們滿心喜悅地分座兩旁，隻有幾人略有不安地朝著王座上的少年投去探試的目光。見他神情冷漠，看不出心思，神情便又失落了幾分。
    不一會，侍女們從兩側列隊而入，手捧美酒佳肴，依次為大臣們斟酒獻宴。隨著醇香的酒水鋪滿酒杯，一群身著五彩紗裙的少女飄然來到殿中，衝著龍吟王和諸位大臣略一行禮，便甩起水袖輕歌曼舞起來。
    眾人沉浸在美色和好酒之中，臉色漸漸紅潤，間或與同僚談論一番，每到盡興處總是不免哈哈大笑。
    神幽支起右臂，側頭臥於掌心，眯著雙眼靜靜欣賞這絕豔的舞姿，不時攬過酒杯一飲而盡。踏痕看的心驚，忍不住勸道：“陛下，烈酒傷身，少喝幾杯吧。”
    一杯酒灌入腹中，他寂寥歎道：“今日你就讓我喝個痛快吧！”
    踏痕自然知道神幽心中的苦悶。一路追隨神幽至今，即使他從未問過，也清楚看得見他的用情至深。
    “陛下，今日誰都能醉，隻有你不能醉！”說著他試圖伸手去攔他的酒杯。
    神幽一掌推開阻礙，仰頭吞下杯中烈酒，自嘲一笑：“你錯了，今日誰都不會醉，唯獨我將一醉方休。”
    踏痕不解，眼見他又要灌下一杯，剛想去阻攔，就聽外麵轟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硬物撞門的聲音。
    音樂乍停，眾人皆驚，獻舞的女子紛紛停了下來。有幾員武將倏然起身，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像是要透過厚厚的宮牆一看究竟。
    又是數聲巨響傳來，震的桌上的酒杯抖動不止。
    “陛下，就讓微臣去查看一下出了什麼事吧！”一個年輕的將士率先走到寶座下，拱手請命。
    其餘幾個年紀相仿的武將立刻反應過來，隨即一步上前也請命前去查看。
    新王登基，人人都希望能借這個機會出出風頭，以此換來平步青雲。
    踏痕熟知朝中爭權奪勢一向殘酷，對這幾人的用心也很是了解，不由地擔心起神幽會做出怎麼的抉擇。
    底下幾人也都在想陛下會選誰前去，低著頭等了半天也不見陛下發話，不禁有些焦急悄悄抬頭望向寶座上的人。
    神幽照舊喝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不發話也不表態，直叫眾人著急。
    先前率先請命的將士再次開口：“陛下，就讓微臣……”
    “報——”
    話說到一半被突然闖入的侍衛生硬截斷。這小小侍衛一臉驚恐，顧不上旁邊幾位請命的將士，撲通一聲跪倒在殿上，粗喘不止。
    踏痕驚覺事情不簡單，忙問道：“什麼事？”
    “博、博煜將軍帶兵闖入皇宮，現已破東門，正向此處衝了過來！”
    眾人聞言頓時慌做一團，連剛才請命的將士也驚慌起來。
    踏痕臉色蒼白，他雖然早就知道博煜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但卻沒有想到他會反的如此之快。
    數道目光直刷刷地投向王座上的年輕君王，幾名武將甚至已做好準備，隻等陛下一聲令下便會衝出去與叛軍廝殺。
    神幽繼續喝酒，一杯下肚淡淡望了樂師一眼：“誰讓你們停下的？舞還沒有跳完，還不繼續奏樂？”
    眾人驚愕，不明白這年輕的君王到底是太過冷靜還是腦袋發昏？適才侍衛來報說的十分清楚，叛軍已經攻入宮中，隻怕不消片刻便能到達此處，他怎麼還能有心思繼續喝酒觀舞？
    “陛下，博煜的叛軍正向此處趕來！”一名老臣刻意提醒道。
    神幽扶著座椅站起，望向角落裏幾個垂首不語的大臣喚道：“崇海將軍、凱西侯爺、曾瞳爵爺。”
    三人霍然抬頭，戰戰兢兢地來到中央。
    神幽燦然一笑問道：“你們剛才可曾聽見？博煜將軍已帶兵攻入宮中，你們若是想要出去與他會合，現在便可出去，我絕不會命人攔下你們。”
    三人聞言嚇的跪倒在地，齊聲說道：“臣等對陛下一片忠心，不敢有此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你們可要想清楚，若是此刻你們不出去，將來便不要妄想我會再給你們機會。”
    神幽聲音輕柔，俊秀的眉毛卻豎立起來，給人不怒而威的壓迫。
    三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哪裏還敢再有奢望，連聲道：“臣等誓死效忠陛下，絕無二心。”
    神幽淺淺一笑，一甩衣袖命令道：“奏樂、起舞！不要掃了大家的雅興！”
    說著不再理會中間跪地的三人，退坐回王座之上，執起酒杯慢慢吞酒。
    一場看似不經意的插曲，卻叫踏痕看的心驚。
    這三人都是博煜的心腹，原本他以為博煜起兵，他們定會裏應外合有所行動，但剛才陛下那樣激他們，他們都未敢有所圖謀，反而言辭微薄，麵色如霜，看起來嚇的不輕。真是叫人疑惑。
    顯然，疑惑的不止是踏痕，其他人也是一樣。看著陛下又陷入安靜，冷眼觀起舞蹈，眾人就算有再多不安也不好多說什麼。隻能退回座位一邊忐忑地喝酒，一邊仔細傾聽外麵動靜。
    騷動聲越來越近，每個人都無心觀舞，就連獻舞的舞者也心有所念跳著跳著便錯漏百出，直至最後再也跳不下去，紛紛跪倒在地連呼“陛下恕罪”。
    神幽心煩地揮了揮手喝退他們，回過頭依舊隻是喝酒，仿佛對外麵已近到咫尺的格鬥聲置若罔聞。
    門猛然被人踹開，眾人驚起，退向寶座，心已提到嗓子眼。幾名武將拔劍相向，擺開架勢護在王座前，做好了以死護主的決心。
    博煜從人後走了出來，一抬腿跨入大門，趾高氣揚的逼近王座。
    “博煜，你好大膽子，竟敢謀反！”站的最前的武將大喝一聲，劍鋒直指向他。
    博煜仰頭大笑，並不理會武將的質問，轉而盯住王座上的俊美少年：“七殿下，縱然你坐上這寶座又能如何？到頭來你還不是要將它拱手讓於我？”
    神幽挑唇一笑，將酒杯把玩手中，淡淡問道：“你真的確定你可以從我手中奪走王位？”
    博煜像是想起什麼，一拍腦門歎道：“瞧我這記性，我倒是忘了，七殿下自小便追隨守關大將軍擎武習武，後又得奇拉亞族勇士——如今的奇拉亞王安西瓦內斯親授武功，想必身手不凡。不如這樣，我給你個機會，如若你能打贏我，我便帶人撤離王宮從此不與你爭，但如若你輸了，就要將王位讓出。你覺得如何？”
    眾人怒目而視，皆是不齒。
    神幽輕柔淺笑，將杯子放在唇邊來回摩擦，殷紅的唇色迎合著漆黑的美目竟顯得分外妖嬈。博煜看的心動，忽然邪念逐升，想著待會拿下王位的同時順便也要將這世間罕見的美人占為己有。
    如此想著，眼神不由地輕佻起來，來回在神幽身上探索了一陣。
    神幽卻是全然不介意他的欺辱，站起身將手中杯子輕輕拋向空中。杯子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咣當落地。隨著落地音起，原本靜謐的四周突然湧現出無數手持弓箭的士兵，將之前湛藍的天空遮擋得失去色彩，隻剩下眾多黑壓壓的人影。
    與此同時，博煜身後數千人的士兵有半數莫名其妙地相向倒戈，執起長劍架於同伴的頸項。形勢頃刻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博煜驚訝不已，連忙望向崇海、凱西和曾瞳三人，三人接觸到他投來的目光，趕緊垂首避開，像是從來不曾認識似的。
    博煜立刻明白自己中了神幽的圈套，但他想不清楚為何對他忠心耿耿的三位老將臨陣倒戈，棄他於不顧。
    失事、失利，勝敗已是再清楚不過。
    博煜不禁自嘲大笑，想他機關算盡，怎奈竟是敵不過一個毛頭小子。他輸的不甘，輸的不服，甚至是輸的不明不白。然而再多的“不”字也無法挽回敗局，於是在他笑到癡迷的一刻，他忽然奪過身旁士兵的劍，猛然一踏地麵，向著王座上清冷絕豔的少年刺去。
    眾人遲遲才反應過來，趕忙揮起利劍攔去。
    一把長劍沒入博煜腰腹，博煜吃痛悶哼一聲，用盡最後力氣借著內力將手中兵器推出。劍以驚人的速度飛向王座上的少年，帶著切開風的氣勢快速推進。即使是近在身旁的踏痕也來不及揮劍擋下。
    眾人驚呼。眼見著劍飛身刺去，神幽微微偏了偏頭，利劍便擦著他的脖子呼嘯而過深深紮進他身後的牆上。
    下一秒，一縷鮮血從他白皙的頸項滲出。
    “陛下，你怎麼樣？快叫禦醫！”踏痕緊張地大呼。
    神幽抬起手指擦去血跡，冷冷張開薄唇，輕輕吐出一個字：“殺！”
    聲音落地，無數利箭從周圍飛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庭中的博煜。
    博煜來不及呻吟，便死於亂箭齊射之下。
    身體倒地的瞬間，崇海、凱西和曾瞳腿間一軟，跪坐在地，匍匐著爬到中央哭求道：“陛下開恩，陛下開恩啊！吾等一片忠心，請陛下繞過我們的家人吧！”
    踏痕猛然抬頭，遲疑了一下才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原來對於博煜的一舉一動神幽早已了然在心，一早便做了各種安排，但他卻並未製止博煜謀反，反而縱容他，讓他有機會一路殺進王宮，為的隻是當著眾臣的麵將他的罪名落實，好在無人異議之下痛下殺手。
    神幽麵容平靜，冰冷開口：“你們的妻兒今晚便會回到家中，但請幾位記住今日博煜的下場。同樣的事，我不想做兩遍！”
    三人忙磕頭謝恩，一臉淚痕惶恐退下。
    神幽坐回王座，一揚手，立刻有人奔到下方收拾殘局。而他隻是厭惡地別過頭，不願再多看一眼。
    曾幾何時，他也變的冷酷無情？當初在麟珈，他不懂阿納柯西為何不念舊情嗜殺賽斯，又為何不肯放清平一條生路……如今高高在上，他才終於明白，身為王者，有許多的事本就是無可奈何。
    他若不對博煜下手，他日博煜便會成為他掌控天下的隱患。而為了天下，為了王權，為了更好的守護這個國家，他不得不將他鏟除以絕後患。
    或許，正如阿納柯西所說，在這亂世，若想不被別人傷害，唯有傷害那些想要對自己下手的人！
    四周的士兵不知何時退去，大臣們恍惚著又坐了回去，人人自危不敢多語。
    神幽執起侍女重新奉上的酒杯開始大口大口的喝酒，每多一杯酒入腹，他的眼神就會又飄渺一分。
    踏痕靜靜凝望著他，忽然覺得陌生而又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