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麻地少年  26、告別少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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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告別少年
    (裏爾最後的故事)
    楊在跨出電梯的最後一刻,突然對我說想抱抱我。我想,為這句話,他內心掙紮了很久。布魯塞爾那個漫長的夜晚,他沒有說。也許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這會兒,他終於說了出來。事實上隻要跨出電梯,就再沒機會,他永遠鼓不起這個勇氣。
    “不好!”我微笑著,笑得有些俏皮,卻是斬釘截鐵。我早想好,一旦楊有什麼要求,我怎麼回答他,我想簡潔明了是最好的方法,我不能給他一點點希望。
    他隻退了一步,就在電梯外了——失望使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我不失時機地按下的關門鈕……
    電梯把我送到8層後,轟隆隆往上又轟隆隆往下,像老牛拖破車,好大的動靜。當電梯終於回到一層時,公寓裏頓時一片寂靜。可我知道楊還在6層的電梯口,守在寂靜裏,許久。而我也在更高一處的電梯口……
    等著什麼,我們?
    等著電梯再次上來,載著我或者他走向對方。可誰先按動按鈕,這是個關鍵——會是我,還是楊?
    這是一次無聲的拉鋸,每一個瞬間都可能發生變化。這個變化說白了,就是痛下決心,就是“遭遇”。
    他說要抱我,請求我允許的那一刻,我也可以說“好”。我即使說“好啊”“來吧”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次“遭遇”嗎——“尋找”的圓滿結果。我可以把“來吧”兩個字說得有情有義,甚至分外性感。
    可這個結果終究沒有出現。這隻能證明“決心”不是那麼好下的,除此之外還能證明什麼?沒有真真切切的尋找,就沒有真真切切的遭遇,抑或說,中輟了尋找,就規避了所有。
    後來,電梯又動了,照例動靜很大。但電梯不是我按的,也不是楊,不知是哪個早起的龜孫子,趁著天沒大亮出門去。龜孫子讓一場拉鋸戰就此平息。
    回到房裏,蹬掉鞋,讓腳心貼在地麵上,感受著真實的涼意,我突然忍俊不禁。剛認識楊的時候,就覺得楊是個土包子,老實男人,似乎連安全套也沒見過似的,見我在24小時店抓了把免費的安全套,就像看見了小偷。沒想到他心裏居然是繁花似錦,前衛時尚得沒邊——有什麼比追慕這樣一個不被人看好的世界、這樣一種不被人承認的感情更摩登更前衛更牛逼呢?人呐,就是經不起誘惑,就跟他自己說的一樣: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黑匣子,你要使勁按住嘍,一不小心,誰知道會跳出什麼妖怪來。
    此刻,我的手就在黑匣子上麵,不是打開,而是按緊它,用我年輕的手臂。
    我為什麼要對他說“不好”?楊在電梯口,向我坦白,對我說,我喜歡男孩子,這你知道,我讀書讀得好辛苦,日子也過得很無聊,你就讓我抱一下吧——楊說了這話嗎?我記不真切了,要是沒說,也是用眼睛在告訴我,我肯定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我幹嗎這麼絕情?不就是讓他抱一下嘛?這個壓抑自己的男人多不容易,他每天給你講故事,每天都希望在故事的結尾,把這句話捎帶著順出來,可等冗長的故事結束也沒太敢說。說了,也被一個軟釘子一碰就碰了回去。他有多難受。楊有多難受。每一個男人都能體會這種心情。憋屈男人的天空是鉛做的,又灰暗又沉重。
    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事情都可以與愛情無關,隻更快樂的端口鏈接。比如,滿足一下他的視覺;比如,一起打飛機,滿足一下他的手感;比如……這些你們都懂的。可我終究給了這個憋屈而壓抑的男人一片鉛的天空,一抹鉛的雲絮。
    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被“發配”到上海後,我立誌要長大,長大的標誌是能夠控製事件的走向,就是想做、也能夠做“一個乖孩子”,這是偉大的成長。
    他還讀什麼法學?楊還做什麼律師檢察官?一切有關道德和法律的職業他都不適合做了。這個深受倫理折磨的人還能安心讀書、正襟危坐地談經論道評判價值觀嗎?除非他有決心用個人的價值理念改變法律,不惜以身試法,諸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類……我看他也不是這樣的人。
    想著,就睡著了,畢竟一夜沒闔過眼。
    …………
    以後的日子過得有點快,轉眼我就要結束在法國裏爾市的公務活動,回上海去了。
    在這期間,我幾乎沒有再見到過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心躲我。去瑞華他們餐館吃飯的機會倒是越來越多。有一次,瑞華問我:“你和我姐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我說:“就那樣。”瑞華說:“保密做得還挺好。什麼時候可以公開叫你姐夫?”看來,他對我曾經說過的話耿耿於懷,一腦門子官司,一肚子的別扭,我也樂得順水推舟,說:“要看你幫不幫這個忙啦。”瑞華看了我一眼,說:“我姐可是個好人,老實人……”我不知道瑞華是不是看出我很“壞”。
    回上海的前一天,我遇到了楊。那會兒,我們公司該托運回去的東西都已經運走了,光忙這些,就累得不知道白天黑夜,整個人都散架了。我正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公寓,楊迎麵走來,我們就這樣在街口麵對麵地站定了。
    楊說:“要回去了?真幸福——”
    我知道在國外待久的人最羨慕的莫過於看別人興衝衝打點完行裝要啟程回國,那時候,他們的心情無以言說,整一個喪。我不想給楊添什麼堵,壞了心情,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就那樣。在國外獨來獨往,什麼都不操心,也挺好。”
    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整個一個少年不知愁滋味噢。”
    我說:“有這麼愁嗎?”
    楊說:“愁倒也不是什麼愁,隻是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我什麼時候回去,去看你。”
    我說:“好啊。”
    楊跟著說:“也就是那麼一說而已,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回去能不能見到你。說不定,等回去的那會兒,我根本就不想去看你了。“
    我點頭,是這麼個理兒。繼而想到說:“要不要我回去看看他?”
    楊開始還沒轉過彎來,突然悟到,便說:“不用。我和那男孩其實早就沒什麼關係了。我出來之後就沒跟他聯係過。”
    我問:“為什麼不聯係,你那麼喜歡他?”我一直記得楊說過的“驚豔”,雖然我並不相信一個小鎮上的男孩子會產生什麼“驚豔”的效果,可產生過這樣感受的男人一定是被深深迷戀過。
    楊頓了半天說:“喜歡是一種虛妄的感覺。我現在覺得“遙不可及”更誘人。拚命想要而得不到,才是最快活的人生——永遠在尋找中,永遠觸碰不到”遭遇”這個惡果……瞎說了,都是自欺欺人……其實,情緒壓抑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我現在就挺享受這種壓抑的。”
    楊說要送我一件東西,說我要走了,他挺不舍的,怎麼都要留件禮物給我,留個念想。他說我是他見到的最好的男孩,近乎完美。說完這,他自己也笑了,更正說:“……最對心氣兒的朋友。”這,我還能接受。
    楊從他特別深的衣兜裏掏半天,掏出一枚古幣:“雅奴斯,一個長著兩張麵孔的勇士,送給你。”我從他手裏接過這枚聽過很多次可從來沒見過的假羅馬古幣,一陣心跳。我說:“還真有這東西啊?”我翻看古幣的另一麵,不出我所料,另一麵是空白的,不覺一笑。
    楊說:“我找老半天才找到。出國前,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好,想一定要帶著。可藏得太好了,前兩天想到要送給你當禮物時,突然找不到了,我急壞了……沒有什麼比這更有意義的禮物了。”
    我摩挲著這枚沉甸甸的假幣,想到,世上真有長著兩張麵孔的人,一張臉向左,一張臉向右?仔細一想,其實,誰又不是有著兩張麵孔呢?
    我說:“你不把它留給那男孩嗎?興許哪天你就能遇到他,到時候,他要是問你古幣上到底有沒有刻著兩張麵孔的雅奴斯,你拿什麼證明雅奴斯是存在的?”
    楊說:“你傻啊,我和他處了一晚上,他會不刨根問底?當他知道古幣的一麵是空的時,就想知道另一麵是不是也是空的。他也許就是為弄明白到底有沒有兩張臉的勇士才跟著我回家的,結果發生了那些事……”
    我壞壞地一笑:“不是,我敢肯定不是。看古幣是借口,其實是想看看你這個叔叔是不是也有兩張臉。”
    楊歎了一聲,說:“不說了,你收好。給你,我感覺跟給那男孩是一回事。”
    我低眼看著手裏的古幣,不願接他的話茬。
    同事叫我去“富華”吃晚飯,我走之前對楊說:“我有機會會去你老家那個小城去看看……找一找黒麻地那條街。”
    楊淡然一笑。
    在我印象中,楊住過的那個小城是沒有白天的。怎麼會有這感覺,我不明白,盡管我知道地球上隻有沒有黑夜的城,從來沒聽說過沒有白天的城,可我就是願意這麼想。
    我至今都沒有兌現我的話,沒有去過那個發生過離奇故事、曾經是驚慌失措並有著一條叫黑麻地坡道的小城。後來,我幾乎連小城的名字都忘了。但我忘不了楊,忘不了黑麻地10號和那個驚心動魄、鬼氣十足的故事。
    我離開裏爾也是一個早晨,因為我們要在當天到達巴黎,然後從巴黎戴高樂機場搭乘回國的航班,一路會很趕。他們誰也沒來送我——瑞華、瑞華的姐姐瑞富、還有楊。
    裏爾的早晨是濕漉漉的,沒有行人,像一座空城,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印象。
    直到我開始寫這個故事,我仍舊感到這段記憶清晰而不真實。中途,有人問我“這是真的嗎?”幾次三番,我便更有些恍惚,是太離奇,太戲劇,太錯綜了。可誰說生活不是充滿離奇,就像一部戲劇,而且比戲劇更錯綜呢?直到有一天,一位讀者朋友告訴我,故事中提到的“富華中餐館”已經遷到布魯塞爾去了,我才感到這一切並非虛構,它是那麼真實地存在過。於是,我籲出一口氣,仿佛在疑案中終於找到一個旁證。
    “富華”從法國邊境城市遷到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是個好主意,那裏畢竟是旅遊勝地,而裏爾不是,做餐館當然要在旅遊地才好,才會食客盈門。再說,比利時是歐洲最先從法律上承認同性婚姻的國度之一,而法國不是。法國自2000年以來,在通過該項法案上風波迭起,當時的巴黎市長貝特朗•德拉諾埃甚至遭遇刺殺,就是因為他公開了本人的性取向,被極端者視為“最令人討厭的政客”。直至2013年法國國民議會經過136個小時的辯論,以微弱優勢通過了一項有爭議的法案,但也是羞羞答答。這個法案僅僅是重新定義了組織家庭的內涵,回避了婚姻二字。即便如此,依然引發了有80萬人參加的抗議遊行,抵製該法案的實行,抗議聲也有來自國民議會議員、參議員等上層人物。法國21%的民眾信仰天主教,而天主教是反對法案的主要力量。就這層意義來看,當時我想,瑞華到比利時會更好些,沒有太多的壓力。
    我不知道楊現在有沒有離開裏爾,有沒有離開法國。他應該比我更了解,歐洲這些年的變化,法國反“同”聲浪在逐漸消退。在這一21世紀全球性熱門話題中,楊將會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靜觀其變,引而不發,還是充當一名衝鋒陷陣的無畏勇士,抑或是“雅奴斯”式的雙麵“勇士”……
    我的故事講完了。
    我以這個故事的結束,向三位曾經的少年——“小漏勺”魔域血煞、瑞華以及我本人告別。
    我之所以對這段經曆如此看重,要把它記錄下來,並盡可能保留其中的一些細節,是因為這真是一段離奇而美好的經曆,同時它也是一道分水嶺——在那段時間裏,我和美麗的Sally真正走到了一起。
    (本卷完)
    敬請關注已經開始連載的另一故事——《春天最初的蝴蝶》!!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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