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麻地少年  20、上帝給的蘋果,不讓吃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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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上帝給的蘋果,不讓吃
    (我的故事)
    “富華”姐弟倆爭吵後,我果真在小教堂找到了瑞華。他坐在斑駁的台階上,一臉的頹唐,連好看的長睫毛都無精打采,怏怏地垂著,投下一抹陰影。
    那一刻,我對瑞華的同情油然而生。在國內,我們要有了什麼糟心的事,可以找地方去發泄,比如,找同學去狂打電遊——那是我們慣用的伎倆;或者找茬跟人打架;要不隨便找個哥哥借輛機車到郊外去飆車,瘋一把;再不濟,找個妹子撒糖撒狗糧的機會總還是有,比如,把喝剩的啤酒倒在自己的胸口,然後裝醉潑在妹妹的裙子上……瑞華不行,他的生活圈子太小,連個對勁的傾訴對象都沒有,他的“桃花源”就是小教堂,需要傾訴,就去跪在黑咕隆咚的懺悔室裏,去尋找那個永遠也不露臉、永遠不知道長什麼樣的“上帝”爺爺,和他對話。
    事實上,成年後的瑞華一切變得更糟,因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滿足,什麼都得不到。他既不能再有機會偷窺神父和教士的生活,也不可能在大樹底下洗澡,得到眾教士的愛撫。他試過學著教士的樣子簡單生活,取悅自己,結果效果很差,在他心靈深處,迫切要求一種情感的慰藉和互動。他覺得,生活的美妙就在於互動,而絕不僅僅是一個人的遊戲,一個人的偷歡。一個人是無法實現最淋漓最徹底的愉悅的。
    這個想法很偏激,也很壞事,使小瑞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處事散漫,心猿意馬,內心的想法又特多。而內心的想法一多,直接的反應就是備感孤獨,因為所有的個人想法都是不宜公開的,是隱私。無論甘苦,無論是吞下去還是吐出來,隻有靠自己。有時他真感覺自己內心充滿了“陰謀”。
    他跟隨年輕教士去Boulangerie(法語:麵包作坊)取麵包,突然就對烤爐前烤麵包的小夥計有了“陰謀”。
    教堂裏每天吃的麵包,都是在附近作坊買的,而且隻買一個品種,那就是又粗又黑的麥麩麵包。每天上午大約十點左右,教堂就派一個教士去麵包作坊取預定的麥麩麵包,提一個碩大的腰圓型藤筐。那些日子,他們老是派年輕教士幹這活,於是,瑞華就跟著,和教士各用一隻手抓住藤筐的耳攀,晃啊晃地穿過裏爾的大街。
    取麵包,必須到店堂後麵的烘烤房,那地方不是隨便能進去的,因為瑞華他們要的量大,要夠神父們一天吃的,老板才允許他們直接去烘烤房取貨。不能順便進的地方總是格外好玩,瑞華看見層層疊疊的烤爐,蜂窩似的,每隻烤爐都熱氣蒸騰,散發出濃鬱的麥香味,讓人感到特別饑餓。
    每回,年輕教士總是主動招呼烤爐前的小夥計,然後站在那裏閑聊著。烘烤房噪聲大,瑞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遠遠地看見教師和小夥計笑意由衷,在橙紅色火光的映射下,小夥計的藍眼睛顯得格外迷人。
    小夥計永遠打赤膊,右手戴一隻巨大的石棉手套,胸前鬆鬆垮垮地掛著粗帆布的圍裙。他個頭不高,對著教士說話時需要仰起頭,但體格非常健美,也許是長時間處在高溫裏的緣故,他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紅紅的,泛著油光。瑞華對這具永遠是汗涔涔的身體非常仰慕,也迷戀他的藍眼睛。他妒忌年輕教士可以無拘無束地和他交談,近距離直視他眼睛,而自己隻能遠遠地看著,憑空想象小夥計徹底裸露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美麗。他總把他的裸體想象成一隻新鮮出爐的熱麵包,烤得油亮油亮的那種。瑞華把小夥計想象成熱麵包的時候,情不自禁就有了狀況。
    瑞華本來打算借故走近小夥計,去和他搭訕,去偷眼看一下被帆布圍裙遮擋的胸脯,現在他沒有勇氣了,意外狀況使他看到了自己的粗鄙的內心,他被內心的“陰謀”折磨著,自己為難著自己,竟然一次也沒靠近過小夥計。於是,到烘烤房去成了他每天的期盼,幾天不去就有一種說不明白的焦慮,去了,沒有勇氣,就更焦慮。
    瑞華坦誠地告訴我,有幾次在烘烤房他不知不覺就滿頭大汗,發梢都能滴下水來。他感到非常羞愧,警告自己再不能去麵包作坊,但第二天他繼續被內心的“陰謀”攛掇著,繼續期盼著去窺視麵包房的小夥計。
    瑞華對我講過這些以後,曾經帶我去麵包作坊看過那曾經被他深深愛慕的法國小夥子。那會兒,他們已經很熟絡,交談也比較自然,瑞華對他說,我中國來的朋友,想看看做法國麵包是怎麼回事。小夥子熱情地用法文嘰裏咕嚕對我們說了一大通,瑞華揀要緊的翻譯給我聽。
    傳說中的小夥計不再小,估摸著有二十三、四的樣子,沒有說得那樣動人,但確實很健壯,金色的卷發,藍色的眼睛,兩頰始終是紅撲撲的,是一個有點土氣的法國青年,這是我對他的印象。
    ……瑞華在他最難捱的時候,終於選擇了去向神父懺悔。瑞華向神父懺悔有兩個目的,首先自然是希望得到神父的指點,但內心卻有一個更深的“陰謀”,他希望神父能了解他的特殊興趣。瑞華沒有說為什麼希望神父了解他,他隻說這是他內心一個“更深的陰謀”,但我似乎能明白。
    在這之前大約有十年時間,瑞華和神父的接觸一直是以一個孩子的麵貌。他從來沒有走進過懺悔室,與上帝的靈魂袒誠相見,盡管他對黑屋子充滿了好奇,但更多地是敬畏。而在神父心裏,瑞華不是個基督徒,至少不是個虔誠的教民,盡管他父母是。神父從不要求年輕的一代篤信基督,神父認為信仰是自覺的,特別是瑞華這樣亞洲血統的後代更是強求不來。事實上瑞華也確實沒有好好地做過一次禮拜,當他對神父說“我要懺悔”時,神父驚訝了,神父沉默了很久。
    神父把瑞華帶進了懺悔室,那個有著鏤花壁飾的狹小空間,對瑞華來說,這地方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黑暗中,他突然看到麵前有一方小窗向他洞開,流進一點光亮。
    瑞華不懂懺悔的那一套,他甚至覺得雙膝跪地非常難受,於是悄悄地將一條腿支起來。他對著洞開的小窗戶說:“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要向上帝坦白……”
    “你愛上的一定是一個不可以愛的人。”神父說。神父的眼睛近在咫尺,就在封著柵欄的小窗那麵,他的眼光如此銳利,讓瑞華驚呆了。
    其實,我想,瑞華有什麼可驚呆的?“上帝”未必睿智到哪裏去,愛上了,要懺悔,那一定是場不倫之愛,否則,愛就愛了,幹嘛要找大爺您懺悔?!可我沒當瑞華麵說這個,一個情感世界發生危機的人,腦子昏,智商甚至為零,逮什麼信什麼,是可以理解的。
    繼而,瑞華的“陰謀”在神父麵前袒露無遺,在黑屋子裏他感到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他說他愛上了boulangerie(法語:麵包作坊)的René(法語人名:勒內),他說了他對René的充滿了渴望,因為渴望而無法控製幻想,他還直言不諱地敘述了那些不潔的夢魘……
    “神父怎麼說?”這是我急於想知道的。從瑞華那裏,我知道了神父與年輕教士的事,他這樣一個人,怎樣來救赦瑞華的靈魂,這使我倍感好奇。
    瑞華說:“主的語言永遠是晦澀難懂的。他說,Quenchthesmokingflax(需要弄滅冒煙的亞麻)。他說,Notletone”slefthantknowwhatone”srighthanddoes(別讓你的左手知道你右手所做的事)。他說,幸福之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也少。Tony,他,這個還沒老的老神父,反複對我說”Narrowway(正直)”,你知道嗎?Narrowway!它讓我感到充滿了歧義。其實,神父說什麼又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了我是蓋,是我親口告訴他的,ButyricBoyisaGay!!”
    瑞華特別想讓神父了解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蓋,他甚至希望神父對他流露出貪婪的目光,就像對待年輕教士那樣,打開他的Narrowway(狹窄之路)——無論是幸福之門還是通往地獄之門,他都決意要嚐試。
    但是,神父一如平常的冷漠,不卑不亢,根本不理會瑞華的“陰謀”,也沒有要對瑞華做出道德評判的意思。神父比有人對他說自己偷吃了鄰居家樹上的果子,因而要懺悔還要冷靜、淡漠。這讓瑞華的懺悔簡直無法繼續,他很失望。他一味想著神父的態度那麼出人意料,以至聽不到神父在說什麼。
    走出懺悔室,神父還像往常那樣,摸摸瑞華的後腦勺,說:“去吧,主會疼愛你、照拂你的。”這讓瑞華相信神父隻愛著一個人,那就是視他為父的年輕教士。他幾乎有些妒火中燒了。
    瑞華說:“一個人尋求愛怎麼這麼難?”
    我說,人生的事本來就是如此——上帝給了你一個蘋果,但告訴你,這個蘋果是不能吃的,實在是餓了,隻能捧在手裏聞一聞。如果你不隻是餓,而是瀕臨餓死的危險,那你就麵臨著吃下被毒死、不吃被餓死的可能,那你就選擇吧——在毒死和餓死的兩者之間。
    瑞華非常信服我的這個比喻,說在我到裏爾之前,他一直是處於這種狀態——被毒死和被餓死的兩難境地,我出現後,他突然感到終於有一個人可以幫助他擺脫這種困境了。瑞華對我充滿了期望,準確地說,是對不被餓死充滿了期望。
    瑞華對我袒露心聲的時候,太陽正從小教堂圍牆外隱沒,一忽兒就沒了,隻有樹葉的碎影,撒落在凹凸不平的磚地上,撒落在我和瑞華的肩頭,也撒落在我們的心裏。
    你既然那麼喜歡René,為什麼不對他表白?我說。哪怕作為一個夥伴,哪怕是被毒死,也不至於把自己壓抑得那麼苦。被毒死前的一刻也許是幸福的,餓死前的一刻肯定不會好過——我想是這樣。
    瑞華笑笑說:“到底René他是個法國人,我們在交流上有障礙,不知道在其它城市怎樣,反正在裏爾,我們華人很少真正進入法國人圈子。”他沉默了片刻又說,“其實也不是,不久後發生了一件事,讓本來就亂糟糟的心,更亂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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