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縱身往城樓下一躍，毫不猶豫地。
    手抓空的那一刹，周遭靜止了。呼吸被滯住，我隻覺，胸膛裏的餘熱，還在發燙。
    猛然驚覺有什麼東西滾落在我的手背上，帶起一片濕潤。
    原來，我並非是無心的。
    黑雲壓城城欲摧。
    並州城下，兵戈鐵馬，戎裝倒塌。劍也無眼，刀也無情。廝殺過半之後，遍地的哀嚎。
    夜來涼意十分，第二日站在同樣的方位時，那哀嚎聲更甚了。這其中，可有你的份？
    我算盡千般，縱使道阻，局麵卻終是落定。
    但，以君己見，人都有何念想？
    有一日感到十分疑惑，卒問大臣。
    臣子們的回應。究竟起來，也無非是三種——少時寒窗百日，一朝意氣風發。賞錦繡山河，與意中人共赴良宵。老來有子承膝下，盼幾抔黃土，塵埃落定。
    此三念中的第二念，是與意中人共赴良宵。
    我何以生出這欲望來，聽見意中人三個字，腦海裏生出的，竟然都是你的巧笑倩兮。
    （一）
    荒郊野外，行處寂寥。突然幾卷狂風襲來，卷起幾層煙土，迫使我合眼避之。雙目睜開的時候，你騎著戰馬，在我跟前，是最初那個英姿颯爽的你。
    不得不承認，心漏拍半調，恍惚間已被攝取了心神。
    敵國暗探？你開口問話。
    你猜到我不會開口說話，下了馬，手裏拿過士兵的火棍，走上前來，往我麵前揮動兩下。
    我知道自己被五花大綁在鐵柱上，四周圍著我的都是些木柴，隻需一把火，便能燒起來。
    半響，我看見你笑起來，你不怕我一把火燒了你？
    你將我放了，給出的理由是我生得細皮嫩肉，不似是習武之人，隻覺一股書生氣。
    阿鑫，你說你喊阿鑫。問我叫什麼。
    阿鑫？我喚著你，手袖間卻藏著一把短刀，想尋著時機，將你結果。
    你是敵國的將軍。
    你是美的，這點我該承認。你與帝都裏頭那些胭脂水粉所帶來的俗氣的美全然不同。你是狂野的美，是透著千年古刹氣息奪人生息的美，是那荒漠裏幹枯許久的那一杯甘泉的美。
    可兒女情長從來不在我計劃之中。少時母妃便告知過我，一定要留意幾分，莫要被女色所迷惑。美是蝕骨的，作為儲君，我決不讓自己陷入這困境。
    就在我準備舉刀那一刹，你突然跟我說道，你們中原人生得真好看，如果不打仗，我能否嫁於你？
    我呆住，我第一次聽見有女子會作出這般膽大的告白來。我沒來得及回神，你的臉已覆蓋上來，我感覺到嘴唇一片濕潤。
    得罪。
    思緒混亂，風吹了幾吹，終於記起這兩個字來。
    我為不達目的不罷休。活了十幾年，躺在胸膛裏的那顆心終於有一絲悸動的痕跡，我卻將其掐息掉，連煙霧都不放過。生怕旁人察覺到絲毫動靜。
    但，我何以說出得罪二字。畢竟成王敗寇，從來天經地義。
    想來，這是美的蝕骨性罷。
    溫存過後，我找到機會將你打暈，用繩索捆綁起來，連夜將你帶回軍營。
    軍中那一眾將領本不服我，此時見我深入敵營卻安然無恙的回來，不再覺得我隻會紙上談兵。借此由頭，我下了命令。那晚，埋伏在你營地周圍的伏兵一擁而上，千來萬支的箭直拿你方性命，那上頭還帶著竄急的火苗，焚燒著你那誓死守護的千萬個城民。
    得知我是幕後主使，你震驚之餘眼底浮上了恨意。而後，是漸生為恐懼？你是否覺得我心狠手辣，怕我親手將你擒獲，隻為了百般折辱於你？
    我確實是心狠手辣的。當著你的麵，我下令屠城。不論老弱病殘，隻要是個人，一律就地格殺，不留活口。
    你一直守著的城，就這樣被我攻破了。
    這下，你眼裏隻剩狠意了吧。此時，你隻恨自己當時沒有一把火燒了我吧。
    得罪。
    麵對你，我似乎該是千言萬語的，仰或是一句解釋？但卻沒有。隻有這兩個字。我也不知為何那一瞬要跟你說這兩個字。
    你猛然掙脫了繩索，拔了侍衛別在腰間的劍，朝我砍來。
    我沒有半點防備，我的臉就這樣被劃出一道傷來。你勢單力薄，很快便被我手底下的人擒拿住。我那貼身的侍衛拔了短刀，朝你的臉頰劃上兩刀。我沒有阻止。
    見紅，你哀嚎著，你瘋癲了。
    得罪。我又說將這兩個字說出口。
    但，我何以說出得罪二字，畢竟成王敗寇，從來天經地義。
    直到痛覺襲來，我才發現鮮血已染滿我的脖頸，伸手觸碰，那皮肉已能夠掀起，隻一眼，便能望見被覆蓋的那些森然白骨。
    （二）
    一晃許多年過去，突然這一日，你騎著戰馬攻城來而來。
    東南西北四個門，有三個已被攻陷。隻剩北門，還在苦苦支撐。
    我沒有料到這一點，我以為，你早已瘋癲，失了神智。
    城樓下。兵戈鐵馬，戎裝倒塌。劍也無眼，刀也無情。
    廝殺，哀嚎，死人堆得越來越多。
    十餘年時間未曾動武，你此刻舉劍朝我刺來，你覺得你有多少勝算？
    幾場打下來，我再次將你生擒，擱在你脖頸上那柄短刀，寒光四溢。我隻需輕輕一動，你便會沒了性命。
    到這裏，該說你的偽裝，終於到此為止了吧。
    阿鑫。
    十餘年來，我頭一次將你的本名喚出。那十餘年間，我沒有殺你，登基後我便納你為妃嬪，一直換你作慶妃。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你蟄伏時間之久，密謀時間之長。以一己之力，一朝鐵馬便踏進我泱泱大國。
    此刻，北門終於被攻陷。城門處，敵軍魚貫而入，已是勢不可擋的亡國之勢。
    我這一生機關算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然而最後，卻敗給了你。
    我急紅眼睛，隻得將你挾持在跟前，朝攻上來的那對人馬大喊，都給朕退下！
    家仇國恨！我絕不容許你們有半點私心！你見此，撕扯著嗓子喊出這一句話，隨後毅然赴死：你往前湊近我的刀，就這樣劃破了你的喉頭。
    我的胸口猛然一頓痛。鬆開你的一霎間，你縱身往城下一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我怔住，是我糊塗了。你原本就是個將軍，雖為女兒身，卻一直有一顆赴死戰場的決心。你不是一般的柔弱女子，你一腔熱血，隻能在戰場上奮勇殺敵。
    是我一直欺騙自己。你這樣的烈女子，本就是敢愛敢恨的，又怎能說瘋就瘋？
    記起當初你給的愛是濃烈的，毫不掩飾。當國破家亡時，你的恨同樣也毫不掩蓋。
    你一直是這般心性，你為了讓我當這亡國的帝王，不惜裝瘋賣傻來摧毀自己。這點我不該沒想到。
    ——你已恨我至此。
    我沒能拉住你，抓空的那一刹，周遭靜止了。呼吸被滯住，我隻覺，胸膛裏的餘熱，還在發燙。
    猛然驚覺有什麼東西滾落在我的手背上，帶起一片濕潤。
    我哭了。原來，我並非是無心的。原來，我並非不愛你。
    可，你死了。
    （三）
    撕心裂肺的痛，貫徹我全身的每一處肌膚，每一處筋脈。
    如你所願，你的計劃大獲全勝了。漫漫長夜裏，篝火相簇，他們舉杯同慶。
    我沒有半分的恨，我隻是很痛很痛。那火坑裏的鐵被煆燒到通紅，又有人拿著往我身上湊。
    身子已然麻木，再感覺不到疼痛。我在恍然間，想起十餘年前我問底下那群臣子的問題：人都有何念想？
    我沒有問自己，我有何念想？
    想來，是，賞這錦繡山河，與意中人共赴良宵罷。
    可笑。
    少時母妃便告知過我，一定要留意幾分，莫要被女色所迷惑。
    可歎。
    你的美是蝕骨的。所以作為帝王，我決不讓自己陷入這困境。
    所以登基之後，我有後宮佳麗三千，我雨露均沾。
    但唯獨對你，觸摸不可，親近不得。

    作者閑話：

    一個短篇隻可惜筆墨難續我心頭所動語言實在是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