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玄的眼睛從那女人的臉上移開，扭頭木木地看著窗外的陽光。
    陽光雖燦爛，他的眸光卻很黯淡。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些被人淩辱的日子。
    那些日子並不是在陽光下度過的，他這十八年來，從來也沒有在陽光下度過一天。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接道：“劉媽媽，我隻不過是你們養的一個傀儡、一個賺錢的機器罷了。”
    葉青玄是個讀過書的人，他想了很久才想出用“傀儡”二字來形容自己的處境。
    劉媽媽了解他的感覺，那絕不是“傀儡”二字便可以形容的，那其中還包括了驚懼，挨打和脅迫。
    葉青玄並不奢求別人對自己好一點，隻要能讓弟弟妹妹有一口飯吃，他就心滿意足。可萬花樓裏的人，根本就不是人。
    這時，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江玉華忽然問：“葉青玄，這婦人可是你親戚？”
    葉青玄愣住了。他沒料到江玉華會這樣問自己，這至少表示他已將自己當做一個人。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別人的工具，也不是別人的玩物。
    他淡淡一笑：“不是。我和弟弟妹妹是劉媽媽從路上撿回去的流浪兒，一直在萬花樓打雜和賣藝。我們沒有工錢，她隻給我們一口飯吃。”
    江玉華又一次發覺，他的笑容竟是如此淒涼。
    葉青玄知道江玉華在看他：“我現在很狼狽是吧?”
    江玉華道：“不，很好看。”
    劉媽媽聽了二人的對話，笑的很歡愉，她望著葉青玄身上的破衣爛衫，嘲諷道：“這位公子真是個奇怪的人，他都落魄成這樣了，你還願意恭維他。”
    江玉華皺了皺眉：“我說的是實話。”
    葉青玄抬眼看著為首大漢手裏閃著白光的長劍，又低頭看看哭的正凶的弟弟妹妹。
    “公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不僅……沒有瞧不起我們兄妹三人，還平白無故的給我們飯吃……敢問公子大名？日後有機會，定當相報。”葉青玄自覺已沒有反抗的餘地，準備乖乖跟劉媽媽他們回去。
    江玉華沒有說話，保持沉默。
    葉青玄也沒有再問，他久已習慣了別人對自己的拒絕。無論對什麼事，他都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對於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幾乎已完全沒有一點奢望和要求。
    對他來說，人家願意請饑餓的弟弟妹妹吃飯這事，已經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夠讓他永遠感激。
    在劉媽媽和他的手下看來，他是個卑鄙下賤的人，為了混口飯吃，就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也許還有肉體。否則，怎麼會有人平白無故的請他們吃飯呢？
    可他出賣自己的色相，隻不過因為他要活下去，他要照顧弟弟妹妹，又有誰不想活下去。
    此刻，酒樓裏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都想親眼目睹這位金陵第一美男子被抓回去的場景。
    為首的那條大漢，已等不及他們廢話，終於舉起了手中那柄閃著寒光的利劍，一臉的不苟言笑：“葉青玄，你最好麻溜的跟我們回去，否則你知道下場是什麼？”
    江玉華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聲：“誰敢動他！“
    他雙目一張，那目光當真有如夜空中擊下的閃電一般，那條大漢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那大漢呆了好半晌，終於又重新挺起了胸膛，大吼道：“不識相的小子，給老子看劍！”他手腕一抖，劍立刻竄了出去。
    無論多麼強壯有力的人，在江玉華手下，都會變得像小樹苗一樣不堪一擊。
    他左手持杯而飲，右手撩起折扇向上一擋，隻聽“當”的一聲，那大漢倒退幾步，手中劍竟隻剩下半截。樓上樓下的人全都呆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玉華懶懶的斜靠在椅背上，衝那大漢冷笑一聲：“如何？”
    那大漢瞠目結舌，呐呐道：“好……好身法。”
    劉媽媽和那長臉瘦高個的男人見江玉華身手不凡，忙上前陪笑道：“公子，我們不帶葉青玄走也行，隻是……他這突然一走，害我們損失了不少客人，您看這……”
    江玉華沉吟半晌，看了一眼身旁坐著的安陽，安陽便立刻起身，從包袱裏取出一大包銀子扔給那瘦高個男人：“一千兩夠不夠？”
    男人忙打開裝銀子的包裹驗了真假，不禁喜上眉梢，劉媽媽忙不迭的應聲：“夠了……夠了，都怪小婦人我有眼不識金鑲玉，那……那就不打擾各位吃飯了。”
    劉媽媽說罷，抬眸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葉青玄，揮了揮手，帶著身後那十幾條凶神惡煞的大漢匆匆離開了。
    就她本心而言，她是不願為了這一千兩銀子放走葉青玄的，隻不過見識過剛剛那人的身手，她就知道那人絕不是善茬。如果硬拚，絕不會有好果子吃，隻好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那群人剛走，葉青玄閉上了眼睛，忽然說道：“我想喝酒。”
    “小二，上酒。”
    葉青玄坐了下來，把弟弟妹妹抱到座椅上，任由他們伸著小手東抓西抓、胡吃海喝，然後自己端起麵前的酒碗，喝了一碗又一碗，從下午一直喝到晚上。
    葉青玄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個時辰。
    一個人醉的時候，總會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他也第一次在弟弟妹妹麵前失掉了做哥哥的樣子。
    他一直胡言亂語，喋喋不休。這一晚上，他說過的話，比他十八年以來加在一起說過的話還要多。
    醉意朦朧中，他想起了爹娘曾對他說過的話：“玄兒呐，爹娘對不起你們仨。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弟弟妹妹，這是你的責任。以後無論生活有多麼艱辛，都不能自甘墮落，要學會靠自己的雙手去掙錢，明白嗎？”
    爹爹和阿娘臨死前，對他說的後半句話，他聽不懂。他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從來也沒有人給過他機會讓他爬起來。
    對他來說，生命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麼神聖的事，生命並沒有給過他什麼好處，又怎麼能對他有太多奢求。
    江玉華一直靜靜的坐在他對麵，從未問過他任何事，卻說過一句讓他永遠也忘不了的話。
    “我雖然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麼，但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嗬嗬……痛苦？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感同身受這一說。”葉青玄說完這句話，一頭從椅子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