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家族的雲霄宮建在一座高崖之上，掩映於縹緲雲霧之中，宮內靈氣充盈，無四季之分。
    崖下有一深潭，水平如鏡，顏色碧綠，架著一座數丈長的青石橋，那座橋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欄杆，沒有雕刻圖案，一個光溜溜的圓弧形大石頭，卻是梅氏家族自己人走向城中的捷徑。
    兩兄弟先後跳下來，車夫架著馬車去了山門附近的一間小屋，他們則直接上了橋，默念通關口令，眼前出現一道光輝燦爛的七彩環形門，過了這道門，二人已在城中了。
    一名少婦迎了過來，欣喜道：“謝天謝地，三弟終於回來了，在外麵吃的可好？睡得可好？”
    此人是梅致遠的結發妻子，閨名蘇雲。相貌普通，性情敦厚，頭腦有些愚笨。梅良辰挺敬重她的，歉然道：“讓大嫂擔憂了。”
    蘇雲道：“以後別再任性，致遠沒日沒夜地惦記你。”
    梅致遠露出一絲禮貌性的微笑，道：“等許久了吧，回去休息一下，我和三弟去書房。”
    蘇雲本想挽住梅致遠的胳膊，一見他禮貌性的笑容，猶豫片刻，打消了念頭，道：“快去吧，舅舅來了，看樣子好像有大事。”
    “知道了，你回去吧。”
    梅致遠無奈地看了一眼弟弟，搖頭苦笑起來。
    舅舅隔三差五為了他的大事來一次雲霄宮，所謂的大事，不過是拉郎配而已。
    他舅舅名叫羅慎欽，是荷風莊的莊主，而荷風莊是依附雲霄宮的大家族之一。
    梅致遠的母親羅慎淑過世之後，羅慎欽一直急著再和雲霄宮攀上關係，他膝下有兩女，長女羅菲，次女羅妍，當年為了聯姻成功，親自上門說媒，要把兩個女兒都嫁給梅致遠。
    梅老太爺嫌棄兩個女孩兒長得漂亮，擔心長孫陷於兒女情長無法自拔，更嫌棄荷風莊漸趨沒落，婉拒了羅慎欽。親自挑中了鳳嶺莊蘇氏家族平平無奇的女兒，迅速給梅致遠張羅了婚事。
    羅慎欽毫不氣餒，迅速將目光瞄準了梅三公子。
    可梅良辰對羅菲羅妍毫無男女之情，被他煩的無奈，有一次忍不住惡言相向，揚言就算出家做和尚也不會娶羅家的女兒。
    此後的一段時間，羅慎欽消停了。眾人都以為他死了心，哪知他是等待時機卷土重來。天公作美，沒多久，他就等到了好機會。
    羅妍患了一種怪病，需久居靈氣充沛之地慢慢調養，羅慎欽計上心頭，把羅妍送到了雲霄宮養病，以照顧妹妹的名義，連同羅菲一塊送來了。
    他存了什麼詭詐心思，眾人心裏都清楚得很。但總不能把養病的人和照顧病患的人趕出去，梅老太爺和梅致遠商量一下，把兩個姑娘安排在離雁鳴軒最遠的正氣閣。
    未免被人打擾，梅良辰親自在雁鳴軒外圍設置了威力強大的結界牆。沒有通關口令，誰都進不去。
    再說那羅慎欽，他從前就腿腳勤快愛登門拜訪，有了看望女兒的借口來的更加勤快。說幾句話就繞到梅良辰的婚事上。
    這不就是上趕著賣女兒嗎，簡直煩透了。
    梅致遠一直想不通，他外祖父俠肝義膽德高望重，怎會養出一個死皮不要臉的兒子？
    他都煩的要命，更何況眼裏不揉沙子的三弟。
    果然，梅良辰皺緊了眉頭，冷聲道：“我不去了。”
    梅致遠溫言勸道：“你離家出走多日，回來不去看看爺爺實在不像話。”
    蘇雲已走出數步，突然折返回來，道：“是啊三弟，別太任性。”
    梅良辰沒辦法，道：“請大嫂幫我暫時照看這個小東西。”
    將懷中的流浪貓遞給蘇雲。
    這隻貓雖然髒兮兮的，但蘇雲心善，毫無嫌棄之意，接過流浪貓，道：“放心，我會把它洗得幹幹淨淨，喂它吃些魚肉，活蹦亂跳地交給你。”
    梅良辰鄭重道謝，不情不願地跟著梅致遠去了書房，不情不願地行了禮，道：“爺爺，孫兒回來了。”
    老太爺梅君則心情不太好，看到他不情不願的樣子更加氣悶，“嗯”了一聲，沒有下文了。
    羅慎欽跳起來摟住他，哈哈笑道：“看看我們家老三，越來越俊啦。趕緊成家生個跟你一樣俊的兒子。”
    梅良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皺緊了眉頭，迅速躲開他的魔爪。
    羅慎欽仿佛看不到他的不快之色，死皮賴臉地纏著他，道：“二十出頭的大小夥子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菲兒已經滿地跑，還不著急，我都替你急死了。你大哥成婚近十年還沒生娃娃，老太爺急著抱小曾孫呢。”
    說到此處，羅慎欽萬分慶幸，梅致遠十年沒有孩子，定是有什麼令人難以啟齒的大病，兩個女兒沒嫁他簡直太走運。
    梅致遠盡量保持溫和的語氣，笑道：“我家老三乃世間無雙的好兒郎，自然要娶世間無雙的好姑娘。我為他物色這麼久，始終沒有能入眼的。那些個胭脂俗粉，免談才是。”
    這話說的有些難聽，梅致遠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舉止得體，處事周全，可一見羅慎欽，昔日恩怨襲上心頭，胸中總有一股惡氣激蕩不休，不吐不快。
    羅慎欽厚著臉皮道：“我家菲兒妍兒都是世間無雙的好姑娘，我這個做父親的，當然要給女兒尋找世間最好的兒郎，尤其是妍兒，從小發下毒誓非良辰不嫁，娶了妹妹，就連同姐姐一塊娶了，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將來定是一段千古佳話啊。”
    羅菲品性還算端正，羅妍卻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討厭鬼，與“舉世無雙”差了十萬八千裏。
    梅致遠頭皮一麻，“嗬”了一聲，正待出言譏諷，忽然看到爺爺鄭重搖頭，立即閉緊嘴巴忍了回去。
    梅良辰也看到爺爺搖頭了，他不會給任何人麵子，冷聲嗆道：“你當是賣白菜呢，賣一個贈一個？身為人父，別這樣作踐自己的親手骨肉。”
    羅慎欽暗罵一句：“他爺爺的，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他忍著心中怒意，搓著手大笑，道：“老三越來越幽默，我真是喜歡這孩子，不給我家做女婿實在可惜。”
    這人的厚臉皮真是舉世無雙，拍不爛紮不透。
    梅良辰不願再與他囉嗦，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梅君則叫住了他，道：“有重要差事交給你去辦，且耐心聽一聽。”
    羅慎欽不由分說把他拽回來，摁在座位上，道：“急什麼，舅舅今天來有天大的事，不解決掉所有人都得遭殃。”
    梅良辰根本不信有如此重要之事，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拍掉他討人嫌的爪子。
    不料梅君則重重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這件事不僅涉及到梅家，還涉及到天下的安危。致遠，良辰，你們小時候就問過我何為千年咒，祖父今日跟你們仔細說個清楚。”
    兩位公子同時一震，不由得麵麵相覷。
    “天雷劫，血魔亡，魂魄散，惡咒現，千百年，禍世間。赤妖星，傾城顏，淺淺笑，魅眾生，素手輕揚血雨飛，骨肉分離失家園。”
    這是一首經久不衰的歌謠，傳遍了大江南北，名為千年咒，但歌謠從何而來，一直沒人能解釋明白。
    兩兄弟小時候隻有好奇之意，如今仔細品味一下，才感到歌詞的恐怖之處。
    梅君則喝了一口清心茶，歎息一聲，道：“一千五百年前，血魔為禍人間，塗炭生靈。以梅氏、袁氏、喬氏，三大驅魔家族為首，帶領數百個家族搗毀血魔的老巢，並設下天雷陣將它除去。卻不料那血魔魂飛魄散之前以死亡之力下了一個詛咒。”血月當空，禍世妖星必定降臨，將人間變為修羅地獄”，這個詛咒，害苦了所有人啊。”
    梅致遠懼意甚濃，問道：“禍世妖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以美色為武器擾亂人間？”
    梅君則神色淒然，道：“一千年前，出現血月奇觀，紅色流星劃過天際，梅家當晚出生了一個女嬰。二十年後，出落成舉世無雙的美人兒，因情傷之故陷入瘋魔，色誘魔族餘孽和妖族的一位首領，殺了數千名驅魔師，滅了幾十個驅魔世家，就連三大家族也險些滅門。”
    梅致遠愕然道：“梅家的一位先祖第一個應詛咒而生？”
    梅君則臉色更白，點點頭，道：“五百年前，再次出現血月，紅色流星，袁家當晚也迎來一個小生命……”
    “她……”梅良辰剛說出一個字，意識到打斷爺爺太不禮貌，立即住口。
    梅君則很清楚他要問什麼，道：“血月詛咒著實駭人，但骨肉親情無法割舍，袁家再三權衡之後，決定不教那孩子讀書，不教她修習靈術，讓她成為一個最普通的姑娘。但悲劇依然無法避免。”
    老爺子望著窗外，出神片刻，道：“那個姑娘二十歲的時候也瘋了，和魔狼族聯手屠戮驅魔師，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梅致遠心念電轉，突然想起一事，道：“爺爺，我記得十六年前也出現過血月。”
    “不錯，今日的重點便是此事。十六年前，血月臨空，紅色流星劃過整個天際，喬家當晚出生了一個女嬰。”
    憶起當年，梅君則目中閃過一絲愧疚之色。一張張扭曲猙獰的臉，明晃晃的刀槍劍戟，一位蓬頭散發滿臉血汙的母親蜷縮在地，她繈褓中的女嬰已被砍為肉泥。
    那一幕，太過淒慘血腥，如陰魂不散的怨靈，一次次出現在他的惡夢之中。
    梅致遠狐疑道：“我聽說那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梅君則和羅慎欽互相看了幾眼，神色有些古怪。
    梅良辰冷冷瞧著他們，道：“那孩子難道不是病亡？”
    梅君則喝了一口茶，突然被嗆住了，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道：“是被她父母……親手殺掉的。”
    梅良辰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須臾，冷笑道：“爺爺怎會知道？您親眼看到了？”
    梅君則很不喜歡他的態度，道：“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
    梅良辰略略思忖一下，就能想到當年發生了何事。
    雲霄宮有夜觀天象的師父，定是早早看出血月和赤星會出現。一千五百年前，以三大家族為首除掉血魔，梅家、袁家先後有個女孩兒應詛咒而生，第三次出現血月和赤星，應該輪到喬家倒黴了。
    為了避免這次浩劫，肯定會有人提議先下手為強，殺掉那個剛剛出生的女嬰。
    “爺爺德高望重一呼百應，沒有您領頭，別人不敢為難喬家。是你帶著人馬殺進玉龍城，逼迫喬城主夫妻殺掉親生骨肉。”
    梅君則竭力掩藏的往事被他揭穿，又惱又怒，道：“在其位，謀其職，爺爺是各大家族公認的領袖，就得為各大家族的安危著想，殺掉一個絕世禍胎，是為了保護所有人。”
    梅良辰憤恨地道：“毫無人性。”
    梅君則徹底被激怒，一巴掌重重拍在書案上，喝罵道：“你個忤逆不孝的混賬。”
    梅致遠死死摁住弟弟，道：“冷靜，快向爺爺道歉。”
    梅良辰倔脾氣發作，不和爺爺唇槍舌劍爭執半個時辰就不錯了，向他道歉，根本不可能。
    當即扭過頭去，來個不理不睬。
    羅慎欽趕緊道：“別發火嘛，那孩子可能沒死。”
    梅致遠和梅良辰同時一愣，道：“沒死？”
    羅慎欽道：“說來也巧，菲兒前天回荷風莊看望你舅母，在路上救了一個瘋婆子，她丈夫昨天尋人尋到我家，哭哭啼啼講起了淒慘往事。十六年前，瘋婆子懷了二胎，生產前一個月，夫妻二人被劫持囚禁在一間密室裏，後來生下一個女嬰被人強行奪走，再後來有好心人偷偷放了他們夫妻。男人清楚地記得逃掉的那一晚，一輪血月當空，紅色流星劃過天際。密室外麵矗立著不少冰雕。”
    梅致遠失聲道：“冰雕？”
    冰雕正是北方喬氏家族玉龍城的特色景觀，有人形冰雕，獸形冰雕，有以奇花異草為主題的冰雕，遍布大大小小各處院落。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名為“仙人台”的宮殿，樓閣飛橋盡數以寒冰雕琢，玲瓏剔透美不勝收，猶如一座水晶宮。
    而且各種冰雕以靈力保護，盛夏時節絲毫不融，冬天賞景，夏可避暑，各種冰鎮瓜果咬一口透心涼爽，端的是人人向往的好去處。
    梅致遠曾有幸去過一次，登上了高聳入雲的摘星樓，和喬家四公子於寒風凜冽中啃起了冰鎮西瓜。可惜還沒過癮，被喬夫人惡言惡語轟出了玉龍城。
    梅君則神色越發凝重，道：“我和你舅舅琢磨了半天，越想越不對勁。懷疑喬家小姑娘根本沒死，她父母早年連喪三子，痛徹心扉，怎會舍得這個女兒，很有可能搶了一個與她出生時間差不多的女嬰殺掉了。”
    若真有此事，喬城主夫妻也夠狠的，李代桃僵，讓別人家的女兒代替他們的女兒去死，喬家小姑娘保住了命，一場腥風血雨在所難免了。梅致遠憂心忡忡，道：“不知爺爺有何打算？”
    梅君則道：“我仔細想了很久，喬家小姑娘若真活著，喬夫人應該會偷偷養在身邊，再過幾個月，玉龍城招收新弟子，良辰可以趁機混進去，暗中查清此事，那姑娘若真在玉龍城，不妨暗中下手趁早除去。”
    梅致遠覺得爺爺說的在理。
    喬家連喪三子，老四喬陌寒本是喬城主表兄家的孩子，血脈相連的親骨肉，隻剩下這個女兒，肯定舍不得，甚至有可能以婢女的名義養在身邊，將來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嫁給喬陌寒也是有可能的。
    梅致遠正浮想翩翩，梅良辰發出一連串冷笑，道：“祖父，您怎知我會願意助紂為虐？”
    梅君則肅然道：“這是替天行道。”
    梅良辰道：“查清了，再給您一次殺害喬家小姑娘的機會？兔子急了還咬人，您可別把一個小姑娘逼到絕路，而且……”
    另有一句心裏話，不好意思說出口。宮中修為高深的心腹弟子不在少數，偏偏選擇他去暗中下毒手，似乎在梅老太爺的眼中，他最適合幹這種齷齪缺德事。
    梅致遠溫言勸道：“爺爺自有他的道理，這個小姑娘乃禍世妖星，留著她一個，會付出幾百條甚至上千條性命為代價。梅家險些在兩次浩劫中滅門，你不忍心殺害一個小姑娘，難道忍心看著咱們梅家再遭橫禍嗎？”
    大哥發了話，梅良辰還是能聽進去的。
    兩次妖星出世，梅氏兩次家破人亡，在風雨飄搖中重建家園，艱難崛起，他身為梅家一份子，有責任阻止第三次浩劫的降臨。
    羅慎欽哼哼兩聲，道：“喬夫人也不是善類，為了自己的女兒犧牲別人家的女兒，她女兒該死，她更該死。”
    梅良辰哼了一聲，道：“你有本事，來個大義滅親給我看看。”
    羅慎欽笑道：“這話說的，我女兒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憑什麼大義滅親。”
    梅良辰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白眼。
    梅致遠思索片刻，認為這是梅良辰在祖父麵前立功的大好機會，辦成了，祖父定會對他徹底改觀。
    他立即握住弟弟的手，道：“老三，咱們不僅僅是為了家族安危，也為了那些無辜的人，此事心軟不得。”
    梅良辰垂首道：“我盡力吧。”
    羅慎欽舔著臉道：“我會讓菲兒妍兒一起去，助你一臂之力。”
    這人真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賣女兒，梅良辰厭煩透了，道：“不需要。”
    短短三個字，語氣刻板僵硬。
    梅君則打個哈哈，道：“妍兒需借助靈力調養身體，菲兒得照顧她，還是不要奔波勞苦了。”
    羅慎欽才不管他們是什麼態度，不把女兒嫁到雲霄宮誓不罷休，道：“無妨，妍兒身體好多了，菲兒將來要繼任莊主之位，多多外出曆練一下有好處。”
    梅良辰忽然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木椅，揚長而去。
    梅君則頗不痛快，這孩子的喜怒哀樂全掛在臉上，麵對厭惡之人從不掩飾，跟親娘舅使臉色踢椅子。說好聽些是真性情，說難聽些是沒教養，傳出去豈不有損梅家的聲譽。
    跟他爹一樣，太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