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荒災中幸存的一者。十二歲那年，伴著家裏母親與最小妹妹屍體，我拖著裹著兩人的一卷席草靠著雙腳從屍橫片野的鄉下來到了鄰近的那個小鎮。
    第一次，我知道了，世界與世界是如此的不同。
    繁花似錦的小鎮，伴著熱鬧的集市，來往的人群，我小小的身體受到了驅趕。
    因為母親與妹妹的屍體早已腐臭，肮髒的我們受到了鎮裏人的排斥和驅趕。
    花壇鎮花壇鎮，而我們，卻是不應該存在的。
    每天，除了饑餓，茫然的恐懼，便是受到了四周人用利器驅打的疼痛。
    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忍，我必須強撐著活著，因為，母親與妹妹還需要靠著我去埋葬。
    十二歲那年，一個人來到異鄉，人來人往的異鄉，卻仿若唯有我一個人的異鄉。
    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了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十幾年後的再會麵，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那一年的她，還是個小小的孩子，梳著兩個可愛的羊角，著著一身翠色的衣裳。
    遠遠的，她看到了我，小小身子跑了過來。
    “哥哥，你為什麼一個人跪在街頭……”
    第一次，有那麼一個人願意靠向我，不嫌棄我的肮髒，不害怕我身上死人的味道，為我又髒又臭的外表露出有任何一絲不悅與厭棄的神色。
    我怔怔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很久不曾說過話了，連哀痛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會疼痛與會難過，慢慢的對一切都變得麻木，毫無知覺，任其生長，隻盼望著明天再也不要睜開眼來。
    然而，第一次，我抬起了眼睛，怔怔的，看著她，第一次，想要睜開困乏難受的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那流淚的臉龐，像是泉湧一般地從她的臉上劃向了我的心髒。
    “哥哥，不要害怕……媽媽也曾經對我說，最愛你的人會永遠伴在你的身旁。我的媽媽也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她說，她會永遠伴在我的心裏，哪怕我寂寞孤獨，都會永遠的陪伴在我的身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媽媽說，有她在身旁，我們就會依賴她們，不能夠好好成長，所以，她們會在很遠卻很近的地方看著我們，為了看著我們快快的成長，成長為一個讓她們驕傲的人，所以……她們會在很遠卻很近的地方……”
    “哥哥，要堅強，快快的成長，成長為一個讓她們驕傲的人……”她握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掌攤開，在我的掌心中放下了一個繡著綠色枝葉的荷包，我知道，那裏麵放著的，是銀兩。
    我的手哆嗦，僵硬，不知道是否還真是的存在；她對我一笑，提著小小的步子，向遠方跑去。
    那一日，我饑餓的橫臥街頭，就在以為自己就那麼死去的時候，我迎來了我的光。
    第一次，三月的陽光，如春姑娘輕柔的眼眸，第一次，讓我殘破冰色的身子感到了溫暖。
    十二歲那年，我被賈府買入。幸運的，一個人流浪街頭，我被人販子盯梢，正當我以為我的雙腿就要被他們打折，再也不會有任何明天的時候，幸運的，我碰到了正出訪的賈家老夫人。因為正逢賈府主人的獨生兒子因為年少便體弱多病正在求福的期間，為了積善，老夫人丟下了銀子，買了我。
    十二歲那年，我成為賈府眾眾之一的童仆。還記得進府的第一日，被脫得精光，被人用水衝，用酒浸泡，被人用滾燙的水澆——這是我的另一種開始。
    ——我成了大戶人家的童仆，自此，衣食不愁。
    那一年，我十四，少爺十二。在我進府不久後，就成了少爺一個人的侍童，隨後少爺懂事後，我又成了陪伴少爺的讀書郎。
    那一年，我十四，少爺十二。在那翠綠色的大樹下，散落著浮沉的光色，那一個著著翠綠色霓裳的孩子，我不會忘記。
    那一年，我十四，她六歲。我記得她的，十二歲那年，那個給了我銀子讓我的家人得以安葬的孩子。
    翠葉紛揚，陽光暈撒，漫天繚繞的纖塵，她小小的雙手，提著一個食盒，就站在一個小姐的身後，雖無華服，卻依舊那樣的美麗，像個天使，填滿了那個春天，那一幅畫，站在我一抬頭便可以看到的地方，微笑的目光蕩漾著光一樣的顏色，嘴角的弧度像是會隨著地老天荒。
    你是不是永遠都這麼微笑著？
    你曾跟我說過，你的母親曾對你說過，麵對任何都要學著微笑，因為世間的一切都可以用微笑去麵對，而痛苦的臉永遠也無法改變局麵，而微笑的自己卻可以擁有自己不失去的心。
    你是不是，永遠都這麼微笑的，哪怕當年的你，舍給我的錢，讓你受到了主人的一頓懲罰，因為，那成為了他們冤枉你私吞的東西。
    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微笑著？
    我知道那時，晨光的樹下，看著你的，不隻是我，還有，我的主。
    二十五歲那年，賈府少爺大婚。她的主子便是婚禮上的新娘。她隨著主人——賈府的新娘入住了賈家。
    我心裏無比的歡喜又無比的憂傷，我知道，自此，她要走上的，更是一條她無法選擇的路……
    我的主人——我所跟隨的少爺，也喜歡著她。
    那一年，少爺的小小新娘來到賈府，第一次與少爺見麵，親手奉上說是其自製的小點，然而少爺和我都知道，那些東西是出自誰的手。
    還記得涼亭小院，我伴著少爺，站在他的身邊，對麵，便是她與她的小小主人。她鋪陳著東西，恭順的伺候著主子，心靈手巧，蕙芝蘭心，雖然當時的她隻有6歲，依舊贏得了少爺的喜愛。
    不僅如此，她的善良也讓人心裏溫暖——她還特地為我們這些下人也備了她小小的心意——她那用心烹製的點心。
    二十五歲那年，我的主大婚，她也就此無法躲避少爺的這張裹縛的大網，成為了他膝下的奴……
    ——二十五歲那年，我心裏的那抹陽光失去了她自己的陽光。
    我知道，她不愛他。
    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微笑著，你跟我說，憂傷沒有用的，母親說，悲傷是自己覺得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在悲傷下去選擇是去笑還是去哭。
    你分明微笑著對我說，可是，你遙望遠處的眼光又在向誰述說著什麼呢？
    當所有的人都以為你是一個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女人，誰都以為你是一個與自己主子偷情並背叛了帶自己親如姐妹的小姐的不忠女人的時候，我知道的，你分明淡笑的麵龐，低垂的眼眸中，含著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然後，直到，悲劇而來……或者分明，我們的一生何時不是悲劇的一條條分岔？——哪怕有過一次的主宰！
    那一夜，我……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