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攝政王派人送來了您大婚的禮服。您看合不合適？”嬖孌推門進來，手裏是一件紅色的禮服。
    “是嗎？這麼快就送來了？”她沙啞的聲音充斥著冷漠。
    “公主？”嬖孌看著公主怪異的表情，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至少在公主從洇珈叢林回來前。她看不懂那表情，隻好繼續說：“公主，馬上您就要大婚了，現在送禮服來已經不早了。您來試穿一下吧，要是不合適，還可以改。”
    “好吧。”
    她套上那件禮服，血紅的顏色如同忘川彼岸的曼珠沙華，炫目妖嬈。
    “真的很合適呢！”嬖孌說著，眼裏閃著光。眼前的公主，豔如桃花。
    “真的嗎？”她懶洋洋的調子仿佛不像在說自己。
    風帶著暗啞的聲音飄過。采兒站在大殿的回廊裏，眼睛直直地望向北麵，被風鼓起的血色禮服在空中浮動，與天邊那片血紅的流雲相映成輝，刺眼奪目。
    她看到安風哀在月光下微笑的樣子，他的眼裏有散不盡的蘆花飛揚，看到他在洇珈叢林裏牽著自己往前走，看到他被火龍刺傷後流滿一地的銀色血液，看到自己抱著他在雪地裏無助地狂奔，然後他輕輕地說，
    我。愛。你。
    然而當她抬起頭仰望天空時，那裏出現了爹爹的麵容。他的臉還是布滿了像被刀刻下一樣的皺紋，深深地印在她的眼裏。他一如既往地微笑，叫著，采兒。
    一隻溫暖的手覆上她的臉頰，她才發覺臉上一片濕潤。采兒淚流滿麵地看著在她麵前不知站了多久的斷狸，他依舊溫暖地笑著。她輕輕抱上去，任由眼淚沁濕他泛著白光的長袍。
    流雲散盡，萬裏晴空。
    鋪滿一地的血色茶花，豔麗魅惑。采兒踏在上麵，一步步向前走。
    是通往死亡的道路嗎？
    然而不管通向哪裏，她都不能回頭。
    她隻能一步步向前走。
    周圍一片喧囂，是虔誠的子民在祝賀，在歡呼，在歌頌。
    今天是天神國百年來最為喜慶的一天，因為公主將在今天大婚。而根據天神國的法典，公主在大婚後第二天就可繼承王位了。
    天神國終於要有王了。
    祭司舉起手杖，朝天一指，躁動的人群安靜下來，靜靜匍匐在地上。
    婚典開始了。
    在攝政王斷嬰宣讀了最後一道攝政王令後，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這些虔誠的信仰者仰望著上方，沒有了可以信仰的神，他們把全部的熱愛都轉移到了公主身上。
    然而，他們的公主坐在那個高高的位置上，看著下方時，手裏卻是一片冰涼，就像安風哀的手一樣，沒有溫度。
    她隔著帷幔向遠處望去，安風哀仍舊安靜地站在侍衛隊的盡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也是那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讓她以為他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冷血者。
    她微微揚起嘴角，一個溫暖的弧度呈現在臉上。
    安風哀，即使沒有你，守住所有的回憶，我也要繼續走下去。
    夜色愈來愈重。
    幕布般的天空上仍舊綴著二十九顆星，點點光亮，萬古不變。
    然而地上，風起雲湧的變幻每天都在上演著。
    翻手作雲覆手雨。
    誰在誰的掌控？
    沒有人知道。
    整個王宮都是一片沸騰。除了，海嵐殿。
    采兒屏退了所有的人，包括嬖孌。
    沒有華美絕倫的宮燈，沒有燈火通明的熱鬧，這個婚典的主殿此刻隻有一兩點搖晃的燭火。
    她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裏，握著拳的手慢慢收緊，直到指甲嵌進肉裏，鮮紅的血滴下來。
    斷嬰，我會讓你後悔的，一點點的。
    斷狸站在前廳裏看著她，看著她落寞的影子在風中搖曳，看著她痛苦的表情如同一幅石刻的畫，牽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走進大殿，帶著模糊的月光。
    “你來了？”采兒隻是輕輕問了一句，隨後便恢複了以往的笑容，好像她從未改變過表情一樣。
    斷狸沒有說什麼，走到采兒麵前坐下。他輕輕揮了揮手，桌上便多出兩個酒杯和一壺酒。
    “為什麼不點燈？”他倒了一杯酒徑自喝了起來。
    “你不喜歡光亮啊，所以以後這海嵐殿就不必點燈了。”采兒邊倒酒邊說。
    這樣沉悶的對話在他們之間還是第一次。
    她剛把杯子送到唇邊，斷狸猛然站起來向她靠過去。她看著眼前猛然放大的斷狸的臉，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淺紫色的火焰，憂傷得一如蜿蜒在鈺山腳下的桔梗花。
    “是嗎？采兒這樣關心我，我很開心呢。”他盡量讓語氣顯得快活，可是那眼底開滿的桔梗花的憂傷卻讓采兒隱約覺得有些心疼。
    “小狸，”她放下杯子，“我們已經完婚了，我會像你說的那樣，成為天神國最偉大的王。而你，我希望你能幫我。”
    是的，她需要他的幫助，盡管他是斷嬰的兒子。但是正是因為這樣，她更需要他的幫助。隻有這樣，她才有機會複仇。因為——
    她知道，斷狸是厲害的巫師。
    而且，他會幫她的。
    “嗬嗬……”他突然冷笑了兩聲，然後奪過采兒的酒杯，一口喝下去。
    “是嗎？你需要我？”他的聲音像是吸滿了憂傷的海綿，一點點地釋放著。
    “你們沒有人需要我。隻是我在一直可憐地祈求，祈求你們的關心，祈求你們的愛，哪怕是一點點。可是，沒有人記得我。對於父親，有安風哀就夠了。從小我就那麼渴望他的一點點稱讚，可是，他沒有，從來就沒有過。他永遠是那樣冰冰冷冷。我以為他本來就是那樣，直到安風哀出現，我才知道，他原來也有溫暖的一麵。隻是，不是對我。”他停了下來，盯著采兒，那些跳動的淺紫色火焰一點一點放大。
    “而你，我知道，你想報仇吧？”他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句話。
    她看著眼前的小狸，那個總是微笑著像熹微陽光下清朗而幹淨的空氣的小狸，那個承諾要做她向導的小狸，那個告訴她要做天神國最偉大的王的小狸，那麼多個幻影重疊在一起，出現的卻是這張憂傷的臉，像是受傷的幼獸。
    她的心猛地疼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利用你的，可是……”
    淚水滑過臉頰，斷狸輕撫著她的臉，眼神慢慢溫柔起來。他笑了起來，采兒看到了他的瞳仁還是像純白的子午蓮那樣，仿佛剛才那淺紫色的憂傷隻是幻覺。
    “看到采兒的眼淚，我就知道我隻能這麼做了。”他把她拉到懷裏，輕拍著她的頭。
    “小狸？”感到有什麼不對勁，采兒想抬頭，卻被斷狸按了下來。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是心甘情願的，這不是你的錯。”他的聲音好像是穿透彌漫的霧氣從上方傳下來，沉悶地在她耳邊砸開。
    “小狸，你怎麼了？”她試圖掙脫開來，卻被他抱得更緊。
    “就這樣呆一會吧，就一次。”
    采兒，如果你是魚，我願意海洋偽裝成天空，這樣在抬頭低頭間，我都可以看到你的微笑。
    可是，你已經很久不笑了。
    我很難過。
    啪……
    有什麼東西順著她的臉龐流下，直至嘴中。有點苦澀，有點鹹腥。
    采兒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小狸！”她猛地推開了斷狸，他像是被風吹散的浮雲，沒有一點力氣，就那樣直直地倒下去。
    鮮紅的血液從他的口中湧出，在地麵上蔓延開來，綻成一朵朵怒放的曼珠沙華。
    “小狸，你做了什麼？”采兒衝上去抱住他，“是…那杯酒？”
    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用力扯出一個笑容。
    “采兒，我知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原諒我父親。可是，被仇恨這樣纏繞，你很痛苦，是不是？”他大口地喘著氣，五髒六腑劇烈地疼痛著，像要把他四分五裂。“我知道他肯定會做什麼，所以提前從幽秘密穀回來。他的一生已經沾滿太多黑暗，我隻是不想讓他再錯下去。可是……還是晚了一步。我到的時候，你的爹爹已經……”他沒有再說下去。
    采兒木然地坐在那裏，抱著他，“小狸。”她輕聲念著。
    昏黃的燭火模糊地晃動著，就快要被微風吹滅。
    “……我曾經想象過我們也許能在一起，也許我能幫助你化開仇恨，那樣……即使沒有爹爹的的關心，我也可以繼續活下去……可是，那天看到你的眼淚，我就知道了這是我唯一的選擇。用我這個多餘人的命來償還你吧，我是他兒子，父債子還……本來就該這樣。”
    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看著采兒，然後笑了，眉宇間帶著幾分頑劣，一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
    “采兒，別那麼恨了，很累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你們的快樂……是我全部的……”
    燭火被忽然卷起的一陣風吹滅，那總是泛著白光的長袍也終於暗淡下來。
    “小狸，你不是多餘的。”采兒輕輕抱住他，吻在他明淨的額頭上。她感覺到那漸漸冰涼的身體，於是把手收得更緊些。
    “狸兒——”
    大殿在一瞬間內被光照得透亮，仿佛太陽已經升起。采兒抬起頭，眼前懸浮著一個巨大的太陽球，和安風哀曾經造出的那個一樣，隻是比那個要大得多。
    斷嬰站在大殿門口，純黑的長袍沒有因為狂風而翻起，而是垂在地上，帶著厚重的壓抑。
    他衝到采兒麵前，看著已經閉上眼睛的斷狸，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跪了下來。
    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像是在掙紮。采兒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閃爍的光，宛若星辰。
    這一刻，天神國偉大的攝政王也隻是個脆弱的父親。
    隻是，這點微弱如星辰的光也漸漸隱沒於他深黑色的眼底。
    他驀地站起來，凝重的臉更帶著一絲冰冷。
    “來人，把公主關進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