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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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雪未霽,柳岸飄花。
    寒風中的汴梁又迎來了一年的初雪。
    這裏的冬雪是汴京人的驕傲,也是他們心目中一道永恒的風景。
    多少人不遠千裏,隻為一賞京城的百崗冬雪。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夠看懂雪景之下的滄桑往事;而這莊嚴肅穆的皇城,在簌簌白雪的掩映下,又暗藏了多少心事!
    茫茫白雪之中,一個女人正孤寂地站在城樓之上。厚厚的貂絨披風被風吹得不停顫動,她卻兀自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出神。
    寒風呼呼地吹在耳邊,似在問她:你又有何心事?
    站在城樓上的這個女人,此時已是兩鬢斑白。潔白的雪花落在她的鬢間,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雪花還是銀絲。
    這是大慶門的城樓,她駐立於此,靜靜地望著東邊,白茫茫的雪霧中除了殿宇樓台,又能看見什麼?
    唉,即使看見,也隻不過是景仍在、人卻已無蹤!
    那是多少年前,那時的她正值碧玉年華,而他也已弱冠。
    那時的她,文武兼修、心比天高!而他,則溫潤如玉、沉穩睿智;
    那時的她,皓腕彎弓、玉指輕彈,傾刻間空中孤雁落於腳下。
    而他,微笑著撫掌,清澈的眼眸中帶著欣賞與讚許,同時又閃耀著溫潤的智慧。一如她手中的利箭,將她變成空中那隻孤雁落在了他的掌心,再無逃脫之力。
    自那時起,她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多麼艱難都要成為他的妻子。
    即使他已立後,那又如何?不過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然而,現在的她已是年過半百,披荊斬棘走到今日即便得了天下又能如何?
    他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卻終究不屬於她,即使他離去的最後一刻,也不曾給她半點真心!
    終究,隻留下她獨自一人,孤守著這座皇城。
    終究,她還是——孤獨一世!
    清冷的寒風幽幽地刮著,浸入骨髓。她身後的一眾宮女均已凍得全身僵硬,許多人早已止不住簌簌發抖,卻隻能暗咬銀牙默默忍住。
    太後自晌午來此,已是站了將近半晌。今日初雪,刺骨的寒風和著陰冷的雪花,早已將眾人凍得耐受不住。
    隻是,太後未開口誰又敢多說一言!
    除了……
    “母後,終是找到您啦!”一名衣著華貴的婦人走上城樓,人還未走近,溫婉的聲音早已傳來。在這寂靜的空氣中,如同天籟讓一眾宮女聽到都暗自輕舒一口氣。
    這婦人正是當今天下所有女子最羨慕之人,不因她是皇後,而因她是當今皇帝唯一的妻子。這樣的盛寵來自皇帝的寬容與溫厚,來自顯赫的母家高氏一族,更是來自她的姨母——太後曹氏自小給予她的尊崇身份——皇後之女。
    太後轉回頭,慈愛地看了一眼正向她走來的皇後,她的外甥女滔兒。雖是姐姐的女兒,卻是她從小疼愛的孩子,自是比名為兒子的皇帝更加多了份實實在在的親厚與貼心。
    皇後來到太後身前,欠身行禮。
    太後伸手慈愛地將她拉起,皇後眉頭微皺:“母後雙手竟這樣涼,今日初雪您卻不知愛惜自己。如此迎風站著,凍壞了身體可怎麼是好!”說著沉聲對太後身後宮女斥道:“你們竟是這般侍奉太後的麼!”
    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從隨身宮女所帶的溫盒中取出剛燙好的袖爐遞與太後,並將太後手中早已涼透了的袖爐換下。
    此時一眾宮人早已嚇得慌忙下跪,連呼有罪。
    太後無奈一笑,道:“滔兒,哀家知道你的心意。是我自己想要看一看今年的初雪,因而在此處站得久了些。你這樣責怪她們,倒是平白將她們嚇著,以後誰還敢侍奉我這個老婆子。”
    見太後如此說,皇後便也招手示意讓大家平身,卻仍是微嗔:“母後可是嫌孩兒多事,滔兒以後不再管您便是!”
    太後輕撫皇後發鬢:“哼,你這孩子,也就許你如此與我說話。你的頊兒不久便也將弱冠,自己卻似孩兒一般。”
    皇後輕笑:“滔兒即便再大些也還是您的孩兒!”
    太後慈笑地看著她,心中不禁起了一絲愁緒。
    時間過得真快,原本還是膩在自己懷裏的俏丫頭,一轉眼便已嫁做人婦,如今更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她若還是那個在自己懷裏撒嬌的女孩該有多好!
    兩人正說著話,此時一行人靜靜地從樓門經過。
    天色因這場初雪而變得昏暗,走出城門的是韓相一行。此時韓相因郎官王易知醉酒失儀被禦史彈劾之事向皇上請旨。皇上身體虛弱,精神難濟,往往休息好幾個時辰方能與臣子議事,以致小小的彈劾之事竟被耗去大半時日,直到申時方得結果。
    韓相出宮,此時卻又有人進來,正由一名宦官引路前行。他並非朝中官員,僅為一名小小商人,因其甚得聖意竟能頻繁入宮。
    此人名為杜煜,二十來歲,雖是年輕卻頗有幾分才氣且又生得一派風流。憑著杜府富甲一方的財力以及商人善於鑽營的本事,竟以一介低賤商人的身份硬生生在高貴傲慢的士大夫階層中混出了一番名堂。
    如此青年才俊自然引來眾多名媛淑女的芳心暗許。這中間,竟然還包括堂堂寶安公主。思及此,皇後不禁微微撫額。
    此時原本打算回去的曹太後,卻又停下腳步,靜靜地向著城下看去。
    杜煜見韓相經過趕忙走上前拱手作揖,韓相急於回府,僅頜首回禮。杜煜便側立路旁給韓相一行讓出道來,身邊兩名隨從亦隨主人一起垂首側立於路旁。
    韓相一行人早已匆忙行去,唯有其中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數次看向杜煜一行,即便早已走遠,仍時時回頭看向他們,滿臉盡是疑惑。
    太後側頭向身旁滿頭銀發的鳳儀女官看了一眼,那女官會意,悄聲退了下去。此時的皇後哪裏注意到這些,她因想到寶安而心中煩悶。此時更無心多看城下一眼,隻放眼向遠處的雪景看去。
    “杜煜!”太後輕哼了一聲:“他就是那個前兩年帶著頊兒不務正業、四處玩樂的紈絝子弟麼!”
    皇後高氏回過頭皺了皺眉頭道:“正是他,早些年憑著義子的身份繼承了杜家的全部家業。此人正經本事沒有,吃喝玩樂卻極是能耐,頊兒與他才識得幾個月便被帶得輕浮了起來。”
    “不想這樣小小的一個商人竟還能將你難倒!既是如此,我叫人幫你將他打發了便是。”
    高氏嗔笑道:“若這等小事還讓母後勞心,滔兒這皇後豈不做得窩囊了些!滔兒隻是想著頊兒身為皇子,讓他多見識些這等奉迎之徒,日後方能識得清他人的真偽。且頊兒被我斥責了兩次,卻也知道輕重,與他倒來往得少了。”
    太後似無意說道:“他這段時日,倒是沒少進宮。”
    “是啊,皇上喜好點湯,這杜煜又是出自製茶世家,調得一手好湯,皇上怎不喜歡!”
    “即是皇上喜歡,便由著他罷,也非什麼大事。”
    “是!”高氏恭敬應喏。
    這個杜煜原是商人,做的是茶葉、綢布生意。因一手高超的點湯功夫,得到皇上青睞,隔得一段時日便會被皇上召進宮來。
    此人倒是極能投其所好,有時是給皇上點湯,有時則是覓得極品好茶敬獻給皇上。
    皇上品茶有一癖好,不許內侍近身,說是他們的濁氣汙了茶的香氣,命他們站離自己一丈開外。甚至到後來,皇上幹脆摒退身邊所有人僅剩杜煜一行。
    皇上好茶至極,每次杜煜為他點湯,都細細品味。捧著茶杯循著茶香聞上好長一陣,有時還會捧著茶杯潸然落淚。
    太後心裏疑惑,卻也沒看出什麼端倪。此次站在城樓上,那年輕書生的反應,雖是細微,又如何躲得過太後的眼睛。她身後那悄聲退下的鳳儀女官便是自進宮之時便帶在身邊的貼身侍女名喚扶玉,宮中侍者皆恭稱其為玉姑。
    ……
    福寧殿,皇上身體不好,此時正於暖閣內休息。這裏的宦官、宮女也都安安靜靜侍立一邊,不敢弄出半點聲響,唯恐驚了聖上。
    杜煜立於殿外,等候引路宦官向皇上通報。
    與韓相議事將近一個時辰,此時皇上已然有些疲態,正靠在龍榻上閉目養神,近來身體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雖是如此,當宦官來報杜煜已候在殿外時,皇上坐直了身子,疲憊的眼中即刻閃出了光芒,人也多了幾分精神:“快叫他們進來!”
    杜煜及身後兩名隨從,垂首進入暖閣,恭敬地跪下給皇上行叩首禮。
    溫熱的暖閣、尊貴的明黃,這一切都顯示著主人的至高無上。
    隻是坐上這向征權力頂峰的皇位又如何?
    杜煜隻能暗暗歎惜,這幾年來,所看到的不過是尊榮背後的艱苦、辛酸、隱忍以及父子、妻兒明明近在眼前,卻又遠似天涯的苦楚!
    皇上的身邊雖時時跟著數十人,卻又哪一刻不是隻有他孤身一人?
    “平身罷”皇上慈愛地招手,示意他們起身。
    “杜煜,此次可是給朕帶了什麼好茶?”
    “回皇上,草民此次帶來的茶名喚密銀龍。此茶生於武夷山的丹崖群峰之上,茶樹常年吸吮山石之神髓、溪泉之靈氣,所製之茶香、清、甘、活,岩韻極佳。”
    “哦,果真有這樣好麼!聽你如此一說,朕可要好好嚐上一嚐。”皇上言罷微笑著對身邊宦官、宮女擺一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人一多這茶的香氣都被攪渾了,這是皇上一直以來的習慣。皇上身邊一眾侍者,雖有遲疑,卻也早已習慣。侍者們恭敬地退出暖閣,關上門立於門外。
    門剛關上,便聽皇上要杜煜講講這密銀龍是如何尋得、又是如何製成的。
    杜煜一邊熟練地碾茶、煎水,一邊興致昂然地講著這茶葉采摘、撿選技巧以及製茶之工序。暖閣外,一幫太監、宮女門也輕輕將耳朵湊近門邊悄悄地聽著。
    這個杜煜,雖生得一副謙謙公子模樣,說起話來,卻聲如洪鍾,渾厚且響亮。對於其他人而言,可說頗有些男子氣概,但對這些聽慣了鶯聲燕耳的中貴人來說,卻顯得呱噪異常。
    杜煜大聲說著關於茶的種種趣事,其間時時傳來皇上的輕笑,以及製茶時碾茶、調膏、擊拂的響聲。而杜煜帶來的兩個製茶師父也皆是粗鄙之人,絲毫沒有半分雅致。
    暖閣內,太監關上門的那一刻,杜煜身後那滿臉胡須的年輕人,此時終於可以抬起頭來。當他看向皇上時,早已眼中噙滿淚水。
    此時的皇上,也已泛紅了眼眶。仍強忍著心中的激動說著:
    “杜煜,此行尋茶,可有什麼趣事?”
    這個滿臉胡須的年輕人,正是皇上的長子趙頊。如今為給父皇治病,卻要以此種方式喬裝相見,其中的辛酸曲折又怎能三言兩語道盡。
    趙頊走到父皇榻前,端端正正地雙膝跪地,鄭重地行叩首禮。皇上早已起身下榻將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扶起。
    抬眼間四目相對,兩人早已是淚流滿麵。
    一句低沉暗啞的“父皇”、“頊兒”包含多少隱忍、多少苦澀。而這些,外人又豈能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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