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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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他們便乘船由館山登上本州大島,一路沿東海道走走停停。櫻花在他們身後逐個綻放,仿佛有個春神尾隨著。
“到北海道應該是夏季了。”靜說。
他們沒有多餘的錢趕路,靜沿途打打雜,或是倒賣些生活用品。她常常在跟人介紹時更改自己和朝露的名字,說是幕府仍在追捕朝露,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朝露卻覺得她已經成了習慣。她一直在記著些什麼,他起初以為是日記,又不像;說是書信也不見寄出去。她將它們藏著,不給任何人看。
過了石卷,沿北上川至盛岡,已是四五月間。靜打算經奧羽山脈去青森,正在山中時,遇上了強盜。若是在從前,朝露應付這二三十個人的匪類不在話下,然而長年經奇毒的折磨,身手已是大不如前,三四個回合下來便氣喘不已,尤其被揭去了黑紗笠後,林中斑駁的陽光令他吃痛不少,一時失手,被打到在地。靜忙去扶他。
“我們把所有東西都留下,請放我們走。”靜說。
匪徒大笑。其中一個道:“這些本來就是咱們的。山裏女人少,你識趣跟了咱,爺們不會虧待你的。何苦跟個軟腳蝦來著?”
靜不語,拿出匕首來。匪徒繼續哄笑,然而這笑沒有持續多久。靜一個跨步,離她最近的一人就倒了下來,脖子上赫赫的血印,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幹淨利落到令人發悚的程度。靜女就這樣一路殺去,不論受傷的、逃跑的還是已經不具威脅的,不到斷氣,她手上的刀子都停不下來。那瘋狂,已經到了為殺而下手的地步。朝露不覺退後,觸到了熱的屍體和熱的血。
“你不必……”
她看看他,那目光裏沒有焦距。有人還在喘息。她上前補上一刀。
“活著隻是痛苦。還不如死去。”
朝露感到了刺透心肺的寒冷,仿佛有什麼在心中開裂。
他弄不明白,直到很久以後還是不明白,她當時所說的,是指那人、是他、還是她自己?他現今唯一明白的是他因她而活,也因她而死,隻是不願承認。這個女人令他打從心底裏恨和憐憫。有時憐憫多一點,有時恨多一點,仿佛他自己,尤其是無望的部分,他對於玄月無望的愛戀。而令她無望的,究竟是什麼?
她給他包紮,拾回鬥笠替他戴上,重新打好包袱,將匕首上的血跡擦去,收進衣袖。衣服上也沾了血,不過料子的底色原本就是紅的,看起來不是怎麼醒目。下山時遇上了幾個樵夫。樵夫見他們有些吃驚:
“這山上占著一夥窮凶極惡的強盜,你們沒遇上嗎?”
“遇上了。”靜道。
“怎麼會安然無恙?”
“有個浪人幹掉了他們,我們到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全死了。”
靜向他們描述所謂的浪人,並說自己驚慌中不清楚他去了哪裏。樵夫嘖嘖稱奇。走遠後,朝露問為什麼撒謊,她回說“怕麻煩”。
“你形容的那個人,仿佛是齊藤原。”
靜女一笑帶過。
11
在青森搭渡船過了津輕海峽就是北海道島。船上靜女暈吐得厲害。這一路上坐船已不是一次,吐成那樣倒是朝露不曾見過。
他有些擔憂:“要不要去看一下醫生?”
“不必了。”靜道,“我這是懷孕。”
他們由北海道南端的涵館深入腹地時,那裏已經進入短暫的夏季。靜現在又精神起來,腹部開始逐漸隆起。朝露不知是因為懷孕還是進入北海道的關係令她柔和了許多。兩人寄住在長萬部的神社裏。靜和神社的巫女尤為親熱。
在夏季完全結束之前,靜和朝露離開了北海道。靜將一直在寫的小本放在木匣中交給神社的人,請他們保管到有人來取。但是在離島的船上,靜卻將匣子的鑰匙拋入大海。
“誰會來取?”朝露不解。
“注定的人。”靜答。
“這是要去哪?”
“熊野。”
“我以為……你已經安定下來了。”
“我安定不下來。”
“何時又要去什麼地方吧。”
靜想了一下,道:“至少在生下孩子前不會走。”
朝露不清楚對於這個奇怪關係下的孩子她是愛著還是恨著,或者單單是不愛,隻是因為孤單,海一樣深的孤單,要把他帶來人間。這是罪?抑或是贖罪?
在熊野度過了夏末和初秋,兩人找了一處破舊的民宅住下,靜給人縫補,朝露替漁民打下手。靜閑時買來布料,給即將出生的孩子做衣服。她越來越安靜,臉也消瘦,仿佛一抹不言語的遊魂。
他們住在河邊。深秋的時候,雨意外的多,河水猛漲,水流湍急。靜落了水。沒有人知道她是失足還是自己投水,知道的隻有丈夫朝露。而他救起了靜,自己卻被急流卷走,等到漁民們再救起時,已經奄奄一息。靜女不停地哭,哭到淚幹。
“何必來救我?”
朝露道:“我救的是我的孩子和孩子的母親。”
靜守了他三天三夜。第三天夜裏他喝了比往常多的稀粥。靜小心翼翼,一勺一勺的喂他。他注視她膨大的腹部,說:“孩子生下來,就取名叫‘吉’吧。希望他能給你帶來吉祥之意。”
靜怔了怔,仿佛被什麼嚇到。
他不明白她何以露出這樣的表情,也不想明白了。他隻是想看看她,他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她,一開始聽說德子救起的使女,在玄月身邊時忽視她偶然的存在,然後厭惡她,故意忽略她,在床上月光下她朦朧的麵影——可是燭火太刺眼。他眨了兩下眼,又徒勞地閉上。
“你還恨我麼?”
“想知道我恨的原因嗎?”
靜說。附近沒有別人。幫忙的嬸婆也已經回去了。
“我不是這裏的人。不是這個時間應該出現的人。我沒有希望,因為我是300年後春上的子孫。我陷入將來和過去的悖論中,還不如什麼都不曾想起。你也許以為我瘋了,但這是真的。我的祖先是春上玄月和德川德子的次子,那個未出生的叫做春上吉的孩子。20年後他將東渡中土,並留下血脈。為了讓百年後的我出生,必須要那個孩子,此外我在這裏沒有別的活著的理由。然而第一次的生育令德子性情大變,幾欲崩潰。她感覺到丈夫比愛自己更愛著另一個人,即使那人理智上決無指望,她也嫉妒得發狂。誰都沒有發覺她要瘋了,隻有我。我了解那種瘋狂,如同了解自己的手指,並因此愛著她。愛。我想是。但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得讓她恢複、讓她懷上孩子、讓我有機會誕生在這個世上。所以我設計了你,犧牲了你的人生,把你拉離他們夫妻身邊,永遠拔除這骨中刺。我找了人冒認是我的親人,離開春上府。在葵屋扮藝妓迷醉你將你暗中帶走。我原本考慮要毒殺你,但你愛玄月不是你的錯,玄月愛你也不是你的罪。所以我毀了你的容貌,和你可以歸去的家。你隻有跟我飄泊才可以繼續活下去。你恨麼?我這樣對你。那是我的錯我的無奈。沒有人從瘋狂裏拯救我……”
朝露想說些什麼,可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覺到生氣一點一點從身上流失,他掙紮片刻,放棄了;目光黯淡。
她抓住他的手;他抓著她的手。這是兩人最後的交流。
“我真的名字叫‘桃都’。”她說,聲音已經嘶啞,“隻是你已聽不到了。”
第二天漁民們過來火化了遺體。靜女沒有將朝露掩埋,而是把一部分骨灰供奉在熊野神社,另一部分帶在身邊。
一個月後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取名叫“吉”。吉有些瘦弱,但還是成長著。
12
一年後,靜離開熊野帶著吉來到江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輛華美的牛車在兩人麵前停下來。
“這不是靜麼?”車簾抬起,原來是德子。
“沒有你還真是寂寞。我曾派人去長崎找,卻怎樣也找不到你。”德子說。
靜說自己回鄉成親後就隨丈夫四處飄泊,一年前丈夫落水死了,留下這遺腹子。吉以其特有的恐懼緊緊拉住母親的手。
德子道:“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吧?不如我收他作義子,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大家都很是想念呢。這次省親沒想到能夠遇見你,一定是上蒼聽到了我的祈禱。”
靜女小心翼翼地問京都的狀況。玄月依然是老樣子,待人時冷時熱,因不願夾在天皇和將軍之間,改而經商,倒是做的不錯。穀野娶了個從良的藝妓,年底就要添丁了。德子的小女兒剛滿月,這次帶來給母親看看。
靜聽著,覺得哪裏不對,心中一陣的發冷。她小心翼翼地問:“那麼,二公子呢?”
德子有些呆愣地看著她,道:“一年前也是懷過一個孩子,可惜不幸流產了。”
作為祖先的春上吉沒有出生麼?那麼她的係譜從哪裏來?她又從哪裏來?
她看看吉,想到朝露想到可怕的現實想到至今唯一的孩子,久久哭泣。她被自己的悲傷所淹沒。
第二天,德子哪裏也找不到靜女。她留下自己的孩子,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