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艱難前行，他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路，按照那老伯說的，通往那座廟的路是被修過的，不至於這麼……荒蕪。
    道路兩旁盡是雜草灌木，枝丫橫生，衣服都被掛破了，要是有麵鏡子，季舒定然能看見一個活脫脫的叫花子。
    心裏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沒錯，就是這條路。因為沒人來祭拜，路肯定荒廢了。
    想到這，季舒莫名有些同情那個神。
    月上枝頭，萬物寂靜。
    “哎呀——！”一聲驚呼打破了這山中寧靜，修燁時隔這麼些年，終於又見到了一個凡人。
    雖然這個凡人很蠢笨，還是個叫花子，衣衫襤褸，頭發髒亂，因那人撲在地上，暫時沒能看清臉。
    季舒趴在地上，順便躺了片刻，歇息一會兒……心裏罵著這該死的藤蔓！要是他知道自己被那神看作叫花子，估計還得罵上一句。
    他吐了嘴裏的枯草，打算起身報仇，把那絆倒他的藤蔓扯個幹淨，稍一抬頭，便看見了那一片廢墟，坍塌了的神廟。
    季舒被眼前這幅寂寥荒蕪的景象震了一下，他想起數年前的季宅，如今，怕是連廢墟都沒了罷，眼裏的震驚、追憶和哀傷，全被一旁靜靜觀看的修燁看了去。
    季舒忘了起身，就以抬頭趴地的姿勢定格在那，直到視線裏出現了一抹虛影。
    虛影身著月白長衫，麵貌俊美無比，仿佛月色在他麵前都失了色。
    季舒傻愣愣的看著，忘記了身在何處。
    修燁想的卻是：著實像個傻的。
    像，卻不是。
    否則那眼神怎麼會包含那麼多情緒？
    修燁一步一步走向季舒，季舒便一下一下把頭抬高，因為這樣才能看得見對方的臉。
    直到修燁走到麵前，季舒已經抬無可抬了，這幅樣子真真是傻的可以！
    修燁有些想笑，他開口道：“嚇傻了？”
    季舒這才猛地回過神來，連忙直起身跪坐著，還往後稍微縮了縮。聽見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一回事，他畢竟凡人一個，還是會害怕的。
    修燁也不催他，靜靜地看著，嚇到便嚇到了，反正現在無所謂了。
    半晌，季舒狠狠吞了口唾沫，才啞著嗓子磕磕巴巴說：“你……你你是那個……那個……”
    修燁知道他要說什麼，便點點頭，臉上帶了笑意，“嗯，就是我。”
    季舒深吸了一口氣，又問：“我沒有香火，怎麼辦？”
    這回輪到修燁愣了，還會有人想要給他香火嗎？
    季舒不知想到什麼，也沒等修燁回答，直起身便朝著虛影磕了三個頭，磕完以後，他驚奇的發現虛影似乎不那麼透明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修燁愣在那，就這麼受了凡人的三個叩首，他終究還是個神，神明受人跪拜天經地義，也有助於修為，所以他的法術恢複了那麼一丁點兒，實體自然一並恢複一點。
    當然，受人跪拜，肯定要予對方回報，所以他一揮手，季舒那破爛的衣服煥然一新，髒兮兮的臉也幹淨如初。
    許是月色的緣故，修燁竟覺得眼前這凡人皮相不錯，令人看了隻覺舒暢。
    季舒終於低頭看了看自己，頭也磕了，能起來了吧……
    在他起身的時候，修燁問：“為何給我磕頭？”無緣無故，又無香火，又不許願。
    季舒莫名其妙看著他，說：“見到神不應該磕頭嗎？”語氣天經地義又理所當然，然後他又試探著說：“你現在……不會吃我吧？”
    前一句讓修燁有些感動，後一句卻又把他問住了。
    季舒繼續說：“他們說你索要貢品，嗯……吃年輕男子。”
    修燁對於香火斷了的確有過許多猜測，但沒想到是這樣的，想不到快要消逝了，才知道真相，還是這麼猝不及防。
    季舒洞察著這個神明的表情，俊美之外，還有苦澀和無奈，這一瞬間，他篤定：那個化成他的模樣來吃人的，絕對不是眼前這一位，他的直覺從未錯過。
    老伯在跟他說的時候，他就總想反駁，可人們的固執和偏見，豈是他三言兩語便可消除的。
    修燁定了定神，才說：“神明是不允許傷害凡人的，我雖是野神一尊，卻也要遵循天規。我自受他們香火而延續至今，因他們而存在，又怎會去傷害他們？”
    修燁頓了頓，才又淡淡說到：“我因他們而存在，因他們而消亡，最公平不過，想來，也不該有什麼怨。貪嗔癡怨憎會，無貪便無怨。”
    季舒歎了口氣，心說：那你眼中那抹傷痛的神色閃給誰看呢。
    我看了也是無能為力。
    我季家上下一百八十六位，我可是眼睜睜看著他們被……
    想到這，季舒以為平靜漠然了的情緒，忽然牽起一絲風浪，當真無能為力了嗎？自己已經活生生遭受了一番，之後沒有複仇，沒有反抗，往後也是這樣渾渾噩噩活著嗎？
    永遠在流浪，走到哪便是哪，其實內心深處是生了絕望的念頭的，要不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抱著連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赴死之心，走到了這裏，站在了所謂的邪神麵前。
    有些抉擇，往往隻在一瞬之間。
    他是來不及了，來不及為季家做些什麼，可麵前這位野神，也許還來得及，許多年後，季舒想起今天這個決定，唏噓不已，很多東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
    他決定竭盡所有，幫這位被世人所拋棄的神回到從前，護佑一方，回到神位。
    區區凡人，信仰萬丈。
    厭惡了無能為力，厭惡了浮木般的漂泊。
    修燁也在沉思，完全不知道眼前這個凡人做了個什麼樣的決定。往後的許多日子，他的世界裏充盈著無數的喜怒哀樂，都是這個凡人帶給他的無盡寶藏。
    修燁不明所以的眼巴巴的看著這個叫做季舒的凡人擼起袖子，邁著氣吞河山的步伐走向自己那一片廢墟的神廟。
    看了半晌，才知道他竟是要幫自己修複神廟。
    這晚的一切仿佛都很莫名其妙，卻又莫名的天經地義般。
    他那丁點兒的法力在幫季舒恢複了新貌之後又沒了，隻好站在一旁觀看，因為他是沒有實體的，根本撈不住任何物體。
    他出言相勸，季舒卻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該幹嘛幹嘛。
    所以某尊神明像個大尾巴一樣，跟在季舒身後，季舒搬磚，他跟著，季舒扛木頭，他跟著，也不管那長長的木頭穿過了他的虛影，有時候他反應慢了，尚未退後，季舒便也從他身體裏穿過去了。
    某神明有些自暴自棄了，如今，連個凡人叫花子都能欺負他，當成他這樣的神，怕是沒有第二個了。
    一宿未睡，直至天明，神廟恢複了一半多，季舒又變成了那個灰頭土臉的叫花子，隻剩下那雙桃花眼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作者閑話：

    我以為我存稿存了一周的份兒！！！結果一看！！！完蛋。。。第七章就寫了個標題！！哭到哽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