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不眠夜，師妹坐在石橋上，撫摸著大肚子，愁容滿麵說，來了兩天一無所獲，我們真要去闖機關？
    師兄拿出紙條，看著泛黃墨跡，淡淡說，誰讓你答應小木，說要幫他找回爹。
    兩月前的江南寒家莊，傻子小木哭著來找他們，一年前老木帶走的青鴿飛回，信上隻留下一句話，梁上還藏著五吊錢。
    背書寫著人名地點，陸老九，霧城差役，但墨跡油亮，似後來添加上去，故意引他們找來。
    小木哭說，爹總說等他死後，才會告訴我錢藏在哪裏。
    能讓老木丟下家中傻兒子，必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師兄說，這城太古怪。
    師妹看著師兄，眼珠溜溜轉說，是你的公子太古怪，黃金馬車、鎧甲銀騎和愛搶屍體的徒眾，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到，但城中人絕口不提，還記得那首打油詩嗎？
    不怕皇帝找上門，就怕霧山關城門。城門一關是孤城，千千萬萬鬼滿城！
    師兄說，方才不已試探，刀刀見血，他們都是活人。
    師妹說，這種人，就該嚴刑逼供。
    師兄說，你要聽鬼話？
    師妹說，找陸老九！
    師兄說，急什麼？他不是說了，等我們拿到錢，帶包茶沫子，就算是照顧老鄉。
    再去蓬萊閣，簽定生死契，每人五十兩，說明日馬車送去山巔霧湖，有能耐破了潁王的機關，那花紅就是五百兩。
    昨日那些外鄉客，除了啞巴和聾子，竟都看不見了！
    師妹問他們情況，一個不會說話，一個胡亂說話，指手畫腳半晌，啥都沒問出來。
    仍回岸邊茶攤，師兄丟下十兩銀，說昨夜借茶棚避雨，這幾晚怕都要叨擾。賣茶老漢憨憨一笑，說空著也是空著，隻管落腳便是了。
    攤上血跡已被衝去，師兄瞟著水桶裏的魚，問老漢知曉黃金馬車？
    賣茶老漢仍是笑著，說自己年邁耳背了，一覺睡到天光大亮，什麼響動都不知道。
    提著三包茶沫子，師妹眼珠溜溜轉，明知故問說，兩袋給陸老九，那另外一包呢？
    師兄不答話。
    師妹就壞笑。
    師兄訓斥說，亂想！
    師妹嘖嘖說，不打自招。
    餘光掃著身後，師兄淡淡說，你放的餌，魚遊來了。
    拐進一條巷子，靠著一扇木門，師兄師妹靜等，果見一人追來，鐵匠鋪子的老鄒。
    三個人六隻眼，雙方都在瞅著，巷子內僵持著。
    老鄒審視他們，半晌才說，你倆到底什麼來頭？
    昨夜師妹救了女子，又把人送到鐵匠鋪內，一個孕婦身手如此了得，背負一人還能甩掉鬼鐮轎夫的追蹤，也難怪她敢跟師兄行走江湖。
    又報一遍家門，師兄神色坦然說，神鑄門，龍鑄。
    似第一次聽聞，老鄒拱手說，原來是神鑄門，久仰大名！龍大俠可願助我們？如今困在霧城，高手越來越少。
    仰頭看著樓上窗戶，師妹神情戲謔說，好說了，都到你家門口了，也不請我們喝杯茶，然後再談這些事情。
    門是打開了，但沒法喝茶。
    滿屋子的汗臭味，混合則會濃重腐腥，氣味宛如開棺材。
    師兄目光掃視，屋內雖無血跡，但磚縫鏽紅色，曾經血流漂杵。
    堂前黑磚凹陷，應是爐灶鐵台，壁上亦有焦點，牆角礦沙石碎，此地應是鐵匠鋪。
    師兄撚起碎屑，看一眼又拂去，說人呢？
    老鄒說，都藏閣樓。
    閣樓藏著七、八十個，男女老少擠在一起，裝扮都是邋遢破舊，有些像是江湖浪人，有些像是尋常匠師，還有似尋常百姓。
    老鄒再次拱手，略帶歉疚說，莫要怪我當初不肯收留，你看我這裏，樓板都要被擠塌了，實在是塞不下人了。
    師兄問，寒家莊的老木，你們當中誰見過？
    一雙雙眼睛瞅著，沒有一個人回應。
    老鄒幫著問一遍，仍是沒有回應。
    師兄說，昨晚刺殺誰？
    老鄒說，潁王。
    師兄師妹相互對視，又是這位死鬼王爺。
    為了修建霧湖的機關，潁王幾乎將工匠抓絕。機關落成為了試煉，在蓬萊閣設下花紅，誘騙江湖客去送死。
    每隔七日潁王坐青轎，來蓬萊閣前取死契。若是死契太少，便擄工匠來湊，逼得大家造反！
    師兄瞟著對岸，窗戶對著鬼屋，說是你們找酒鬼幫忙？
    酒鬼輕功卓絕，能夠追蹤潁王。
    老鄒皺眉說，昨晚行刺失敗，酒鬼也失蹤了，定是怕事逃了。昨晚幸虧女俠幫忙，我們的人才能回來，不然又被擄去試煉機關。
    說著話，老鄒單膝跪下，抱拳懇求說，兩位可願相助，殺潁王為民除害？
    男女老少統統跪著，眼中流露殷殷期盼。
    師兄師妹目光掃過，又彼此對視一眼，這一屋人很是古怪，衣衫破舊又不合體，不少濺著陳年血跡，倒像從屍體上扒來。
    老鄒拱手，豪氣幹雲說，我們也知道，殺王爺非小事，動輒牽累一族。但對俠客來說，事了拂衣去，不留身後名。可恨我技不如人不，要不然拚卻一膽，也要為天下人除害！
    師兄不受激將，眼睛掃過眾人，神色如常說，酒鬼昨夜死了，就在那家茶攤，連屍體都被搶走了……雖然我還沒想明白，搶奪屍體有什麼用。
    老鄒吃驚說，誰殺的？
    師妹挑眉說，一個少年，十七八歲。
    老鄒氣憤說，那個小優伶，牆頭草兩邊倒，一會說幫我們殺潁王，一會又幫潁王對付我們，我就說他不可靠，但酒鬼……
    師兄說，他們怎麼相識？
    老鄒說，那酒鬼窮困潦倒，少年給過幾回剩飯，一來二去就搭上了。
    師兄說，青幔小轎坐著潁王，黃金馬車又坐何人？
    一屋子人沉默。
    老鄒懵神說，什麼黃金馬車？
    少頃，又似恍然大悟，說定是你們中了幻霧，霧城之所以夜晚沒人，便是因為幻霧迷人，聞久眼前生出幻像，令人分不清真假虛實。
    夕陽落在橋上，師兄師妹坐著。家家戶戶閉門，街道巷子皆空。
    一年前潁王薨逝，轉瞬在霧城複活；一年前老木丟下傻兒，也來到這座霧城。王爺和鎖匠，能有什麼牽連？
    師妹說，他們都在撒謊，那種礦沙和石料，曾有人找過師傅甄別，老鄒絕非一般鐵匠，老木也非尋常鎖匠，陸老九也非尋常差役！
    師兄說，你不早就猜到了。
    十年前，參與鑄假金錠的案件，中原第一鏢局被朝廷查封，鏢局之主陸傲天戰敗被擒，後在獄中畏罪自盡，但鑄假窩點無人知曉，至今仍有假金錠流出。
    當初，陸傲天是被一位姬姓少年戰敗，陸傲天曾因輕視少年口出狂言，倘若戰敗第一鏢局就改為第九鏢局。
    最終被少年一劍削斷槍頭，此後中原第一鏢局，被戲稱為中原第九鏢局，再加上東窗事發，鏢局門徒至此抬不起頭，遭江湖人的恥笑鄙夷。
    江湖便是如此，有人一落千丈，有人聲名鵲起。
    當初的少年一戰成名，後被譽為天下第一劍，江湖人稱快劍姬甌子。
    一年前，姬甌子應六扇門之邀，緝拿獓鬼失陷機關，現場隻剩斷劍殘屍，其弟姬無命誓報兄仇，千裏緝凶不知去向，傳言也被獓鬼所害。
    若按照公子的說法，夜夜喚著兄長的酒鬼，便是一年前失蹤的姬無命；那陸老九那間破院門前，那塊被塗改過的牌匾，莫非就是天下第一鏢局？
    腦海浮現那夜茶棚，酒鬼手中的青鋒劍，一劍取了八條人命。那位玉冠之人，公子喚他為子郎，莫非就是姬甌子？
    師兄皺眉說，姬家兄弟失蹤時間，巧巧也是一年之前。這座霧城當真奇特，死者一個一個複活……老木便是因此而來吧？
    師妹覷著師兄，刻意提醒說，你忘了說潁王，霧城這位潁王，究竟是真是假？
    見師兄沒說話，師妹半晌才說，他……就是公子吧？
    師兄說，我也這麼懷疑。
    師妹說，現在怎麼辦？
    拎起茶包，師兄起身說，先找活人。
    師妹快步跟上，提著柴刀說，讓我來！
    倒塌的瓦房，一隻火爐子，陸老九坐牌匾前，一杆長槍戳在地上，看架勢是等人飲茶，或者是等人動武。
    等腳步聲靠近，陸老九頭也不回，指著一旁毛竹，說砍了吧！
    竹上掛著鎖牌，一隻空鳥籠子，老木隨身之物，出遠門時必帶。土色略有不同，像是埋了什麼，讓這幾根竹子，長得分外油綠。
    鎖牌和鳥籠子，上一次來沒看到，這次故意掛上。
    握緊了柴刀，師妹回頭豎眉，冷叱說，陸老九！
    忽覺手中一輕，師兄抽走了柴刀。
    取下鎖牌和鳥籠，師兄砍斷一根竹子，取竹節處斷為茶杯，又衝瞪眼的師妹說，取水煮茶吧，不是說你來嗎？
    師妹：……
    滾燙的茶，倒進竹杯，溢出竹香。
    三杯茶，三個人，圍爐而坐。
    陸老九說，第一次留客，招待不周，讓你們見笑了。
    師妹看著鳥籠子，隻拿背對著師兄。
    師兄說，依約而來，多謝款待！
    箋後留下信息，陸老九引人來此。
    端起竹杯，陸老九輕嗅說，一人一個問題吧，這樣交換才公平，你們要想好才開口，因為我的問題隻有一個，他真的隻有五吊錢？
    與師妹對視，師兄正容說：是！
    陸老九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情緒，五味雜陳難以言說，卻又不是為了答案，而是為答案背後、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師妹冷覷說，你殺了他？
    陸老九射來目光，說這是你的問題？
    師兄目光製止，平靜說，老木的任務。
    陸老九說，你知道他的身份？
    師兄說，老早以前，我就猜到了。
    陸老九瞟著身後牌匾，手指撫過身邊長槍，說，也許是我故布疑陣，你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陸傲天慣用一杆鐵槍，槍頭乃是寒鐵打製，行走江湖久負盛名，但仍不敵少年手中青鋒，據聞青鋒乃是少年九死一生，從漠北神秘劍塚所求得，一把斬金截玉的絕世名鋒！
    師兄說，我隻想知道是什麼事，讓老木丟下自己的兒子。
    良久，陸老九盯著師兄，眼睛眯起說，你如何斷定老木死了？據說鬼魂隻有找到替身，才能從冤死之地投胎轉世。
    也許是老木出賣，誘他們過來送死。
    師兄飲了口茶，眼神無波說，你的問題，不止一個。
    陸老九冷覷，半晌才道：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