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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書齋很大,桌椅排開足足可以坐百來人,講學台上沒有書桌,沒有文房四寶,隻有一個藤編搖椅,旁邊立著黃花梨的茶台。
此時搖椅上躺著一青衫男子,一手拿著書,一手端著一翠玉小壺,含口茶,眯著眼睛品定一番,直到唇齒留香才咽下一口,慢悠慢悠地念上一句。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偌大的廳堂,也不過僅坐著一少年,絹白的長衫,側編的長發,手裏拿著一本一模一樣的書,聽著男子念誦,暗想其中道理,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九兒有疑?”青衫男子合起書坐了起來,溫煦地望著他。
陸九九沒說出心中疑惑,隻是搖了搖頭。
青衫男子也不由得搖頭歎氣,自從五年前見到這個孩子,就知道他性子極淡,乖是乖巧,卻順從得讓人有些無奈。
就比如說是現在,明明麵上寫著不讚同書中所說,卻不追問,雖不得解,片刻後又恢複往日的寡淡表情。
“大哥,我不同意。”窗欄上不知何時坐上了一粉衫少年。
“你有什麼好不同意的?”白無思看著四弟腦袋就疼。
“人善我讓,人惡,我還讓,不是讓人欺了去嗎?惡人不是善待他就能一心向善的,不然為何還要有阿鼻地獄,為何地獄不空?”
白無思看了看麵目純真的陸九九,疾步走到白無憂身邊,貼著耳朵說:“你不能教孩子點好?”
白無憂有些嫌棄地推開兄長,看著轉目對望過來的少年,輕飄飄地說:“惡人?這孩子早就見過了。”原本單一的眼神飄過一抹黯然,每每見他眼色有變,無論喜樂還是惱怒,對白無憂來說總是有些驚喜,他恨死了這家夥往日裏沒有生氣的樣子,故而總是要借故挑起些什麼,讓他換副麵容。
“你小子,怕是來搗亂的,罷了罷了,今日就到這兒,你帶他走吧。”
白無憂輕輕落地,自然地牽起陸九九的手帶著他往外走。
“這幾日荔枝好不容易熟了,今兒一大早我一股腦全摘了下來,都已經剝好,那果肉用碎冰鋪了一層,現在去吃,冰涼涼的正好。”
陸九九跟著他,他跑,陸九九踉蹌了一下,也跟著跑,盡管有些跟不上,他還是咬緊牙加快了-子。
白無憂垂下了眼,掩飾眼中的失望,卻逐漸地放慢了腳步。
北邊老大的院子離西邊無憂的院子有些距離,主要緣自於白家人喜歡亂蓋房子的惡習,尤其是這白家大哥的院落,更是大得誇張,巨大的書院,巨大的書房,巨大的茶室……院落裝飾還算簡潔,卻絕不儉樸,別看走廊立柱木質稀鬆造型古樸,微抬頭看那月梁,竟是一整片的白玉雕刻,金絲鑲嵌而成,雕得不過就是些花鳥蟲魚,這就是白家大哥所謂的簡樸之風,因白無思過度標榜自己的高潔,於是特意在進院子裏第一個門廳裏孤零零地立著個玉石屏風,親手刻上了陋室銘。
白無憂是用極度質疑地眼光看著白無思用小刻刀一下下地刻完“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幾個字的,至少他在此之前從來沒見過那麼豪氣的陋室。
雖然他對於大哥過於標榜自己艱苦樸素,德藝雙馨嗤之以鼻,卻因陸九九在看到玉石屏風閃過訝異眼神後,對這虛假文字產生了幾分喜愛之心,總之能讓陸九九眼裏有點神采的東西,在他心裏都是好東西。
所以他又拉著陸九九特意繞了正門,掃了一眼“何陋之有?”才滿意地緩步離開。
白無憂的院子沒他大哥的陋室那麼大,就是圍著月亮湖建得春夏秋冬四個小院,院落後方有一片翡翠竹林連綿如瀚海一般。
春院,題四字名曰曉柳含煙,乃是因院中種了一株不知年月的古柳,樹身巨大無比,萬千絲絛自天際垂下,仿若一綠色的山瀑,層層疊疊,宏偉壯觀,這院子隻有春日,那巨柳便也不曾落敗,時不時揚起柳絮,便如春雪,更如青煙。
這春院的名字,自然不是白無憂取得,就憑他能給人取名為九九,便知他腹中文墨不過草草,幸而當日要掛匾的時候,老大白無思聽著陸九九念叨“春夏秋冬,不如春一夏二秋三冬四,簡單省事”說著就要下筆題字,白無思大驚失色趕緊搶了他的筆,一連串的不妥,思索再三便題了曉柳含煙四個字,也確實點題。
剛走進院裏,白無憂停住了腳步,陸九九見他站定,便離他約莫一身位也停了下來,安安靜靜地等他講話。
“配荔枝,最好還是二哥的青霜醉,我馬上去取來,你先去廳裏等我,荔枝就在坐榻的寒壇上,渴了就先吃。”噼裏啪啦說了一堆,也不管人聽沒聽清,原地一轉便隻剩一陣清風掠過。
陸九九見他走了,身子都放鬆了許多,他不急著進屋,隻是微微抬頭望著上方垂下的綠絲,手輕輕地撫摸著粗壯的樹幹,幽幽地歎了口氣。
他還記得那日,他醒轉過來,坐起身微微側頭便望見床畔巨大圓形拱窗外圓月皎皎,那月下便是這株古柳,枝繁葉茂,煥發著勃勃生機。
那人就這麼踩著綠色絲瀑,站在月光之下,一襲晚風,粉衣飛舞便如雲霧,更襯得那人風姿綽約,與那皎月爭輝也不遑多讓,真是一副很美的風景,若是平日,陸九九必定要為這般美景著迷,可這一刻,他隻掛念著不知生死的爹娘。
他捂著疼痛的左肩站了起來,著急地尋著窗外的人,一個踉蹌,整個人就從二樓的窗戶裏跌了出來。
他本以為要垂直落地,卻沒想到落進了一方溫暖的胸膛,一抬頭,便是那個粉衫人。
重新回到床榻,他抓住白無憂的衣袖:“我爹娘呢?”
白無憂皺了皺眉眉:“那日我憂心於你,先帶你回來治療,待再回去,你家已被燒了,裏麵還有一男一女兩具屍首,我想,怕是你父母為了尋你,回去便……”
抓著袖子的手鬆開了,小小的臉兒看向屋外的明月:“不可能,看這天光,怕是還不足半個時辰,怎麼可能會發生那麼多事?”
“你已昏睡七日了。”
那株老柳,依舊生機盎然,用之不竭的生命之力在紛紛地冒出新芽,而陸九九卻看不到那鋪天蓋地的綠意,隻覺得心中死寂。
從那日起,陸九九不吃也不喝,總念著頭幾日,山中竹排,月下漫步,迷迷糊糊,渾渾噩噩,癡起來甚至喚白無憂為爹娘。
如此又過了五日,更是孱弱地無法起身,白無憂終於忍不了,灌鴨子似地給他灌吃食,他吐多少,又給他灌多少,直到他崩潰大哭,這才幽幽開口道:“你是怨我麼,所以故意如此?”
陸九九抬起頭,麵上滿是滄桑絕望,他望著眼前這個曾被娘親稱為神仙的少年:“你有大神通,卻為何不救我爹娘?”
“你當時要死了。”白無憂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的眼神竟然會讓自己有些心虛,明明自己救了他,卻還是覺得欠了他一般。
“你可以不管我,我求了你救我的爹娘。”往日裏再是成熟畢竟還是十歲的孩子,悲憤之餘哪裏還講得通什麼道理。
白無憂說不出話,他見孩子眼神憤恨,隻道這孩子恨他,說什麼也無法改變他沒有救回那對夫妻的事實,所以他咬咬牙還是張開口,用此生最為冰冷的聲音說:“你是我的東西,我自然要救你。”說完後,心都跟著涼了。
陸九九不說話了,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鋒利的眼神順從地黯淡下去。
“這是我們的交易,我救過你的父親,你該遵守你的承諾。”白無憂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他知道,必須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讓你死,你便不能死。”
陸九九垂下了眼睛,從那天起,他的眼神沒有神采,隻有依附於人的順從,也不再有所要求,因為他已不是自己,而是白無憂擁有的一件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