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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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英體內還殘存著些許微弱的神力,衝刷著他的經脈,像是溪水溫柔地衝刷著石灘。隨著那股力量的流動,神域主人的記憶如同一幅古老的畫卷緩緩展開。時光在其中流淌,像是一條星光鋪成的路,梅英正走在這條路上,覺得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
一段又一段破碎的畫麵在他眼前上演,那是遠遠超過他十九年生命所能承受的厚重,他甚至感受不到什麼,隻覺得那種美攝人心魄。他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前方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周身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好像把整片天空的月光都披在了身上,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梅英走到了他身後才慢慢轉過身來。他個子很高,比梅英還要高出許多,手裏握著一柄與他身高相稱的極長的佩劍,透過光幕,可以看到他身上似乎穿著鎧甲。
“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還沒等梅英說話,那個人影卻先開口了,“與外來人交流非常消耗力量,所以,你隻能問一個。”
說完,那人繼續沉默地俯視著他,盡管看不清臉,梅英卻覺得他大概是在微笑。
梅英思忖許久,終於抬頭問道:“你是在等什麼人嗎?或者說,是在等著做什麼事嗎?”
“我隻是想多看看我的世界。”他說,“或者說我真的在等,等每一個需要我力量的同胞。”
說完,他又對梅英笑了一下,然後整個身形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消失了。整個世界都漸漸變得虛幻,梅英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意識再次陷入混沌,好像已經在水中沉沉浮浮了好幾百年。終於,就和潛水的人從水麵探出了頭一般,眼前忽然清亮。
梅英醒了。
他花了一會功夫才搞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這正是剛來靈泉寺時短暫停留過的那個客房,說來慚愧,說好的來投宿,卻直到暈倒了才有機會在床上躺上一躺。
方才看到的記憶就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一開始能記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後來隻能記起一些情緒;再後來,就連這些情緒都忘了個幹淨,隻記得醒來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想,怕是再過一會就連那句話也忘掉了,便想著用紙筆先記下來。他向床頭邊的書櫃上看了看,這一看,卻發現了個了不得的事。
現在竟然還是晚上!
梅英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視物,除了顏色黯淡些,和白天並無分別,所以剛才昏昏沉沉地醒來,又揣著滿懷的心事,也不能怪他一時連白天晚上都分不清。
忽然,他不知怎的就慌了,光著腳踩在地上,口中胡亂叫道:“畢越?畢越!”
“空空空……”頭頂響起了三聲沉穩的叩擊聲。隔著一層屋瓦,畢越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在你上麵。”
“咳……”梅英想到剛才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肯定全被畢越聽見了,頓時不好意思起來,一口氣憋在胸口,重重咳了一聲。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空氣濕|潤而清涼,微風順著窗戶的縫隙迎麵撲來,梅英呆立在原地,感受著這樣一個和平而靜謐的夜,覺得有些尷尬。他默默穿上鞋子,披好外衣,慢吞吞地爬上了屋頂。
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肋骨估計也長得差不多了,隻是渾身的酸痛感還沒有完全消退,因此,這一係列簡單的攀爬動作被他做的無比艱難。
他一上來畢越就說道,“後來天亮了,一切平安,雖然基本都傷得不輕,但是沒有人死。你睡了整整一天,現在白天過去,天又黑了。所以,不用怕了。那一晚已經結束了。”
其實他說的對,梅英怕極了。
和狼妖戰鬥時候,害怕被它們圍攻、被它們咬傷;挑釁雪狼時候,害怕被他記恨、被他折磨。若是這麼說起來,其實從他來到人間起就一直在害怕,害怕失敗,更害怕因此讓整個神族深陷危機……
誰讓梅英從來就是個膽小的人呢……
怕痛,又怕死。
可梅英偏偏覺得,整天怕這怕那的,丟死人了。尤其是此時坐在畢越旁邊,更覺得無地自容。
畢越又在喝酒,他很自然地遞了個酒杯過來,梅英心神恍惚地接過,一緊張,又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我剛才做了個夢,醒來之後卻隻記得最後一句話了。可我又覺得那句話很關鍵,就像要拿筆記下來,然後我一想起來筆和紙,我這不就想起你了嗎!”
說完,梅英心虛地笑了笑,望向了畢越。他也正望著梅英,臉上帶著彬彬有禮地微笑,盡管梅英一看就是在信口胡言,但他還是很認真地聽著,時而微微點頭。
“那句話是什麼內容,梅公子現在還需要寫下來嗎?”說著,他真的取出懷中的紙筆遞了過來。梅英這下反而不知道怎麼接了,張嘴愣了半天才說:“你還真是別人說什麼都信……那之前,我跟你說我的身世,還有鸞鳴、夷多那些故事,你也相信了?”
“相信了。”畢越肯定道。
“靈泉寺的和尚們跟你講的那些故事,你也相信?”
“相信。”
“我跟你說我是女的你也信?”
“你知道的,在下那時真的信了。”畢越微笑著說。
“你真的是太輕信了……”
畢越笑了笑,沒有說話。
梅英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我不是說那樣不好,隻是……我當時說我是女的,漏洞簡直不能再大了,你就算是看我對上了暗號,覺得我應該是齊小姐本人,至少也……應該找個方法驗一驗吧!你把我隨口扯得謊信以為真,還到處跟人辯白我是個女俠……我還以為你是個傻的。”梅英覺得這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太羞恥了,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正直地目視前方,又繼續說,“而且後來你已經知道我在騙你了,萬一我是壞人,豈不是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謊,把你騙得團團轉?”
說完,又覺得這樣的語氣和內容都有點過了。且不說他們才認識兩天,畢越年齡要比他大上幾歲,這種教訓人一樣的話,以他的立場上說出來不太合適……
但畢越絲毫沒有介意,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在下信任一個人,不是因為他的話有多可信。而是明白他不會害我。”
這話把梅英抻得啞口無言,他確實對畢越沒有惡意,可心裏總覺得不太對,想了想又說:“先不提你怎麼就認定一個人會不會害你,但不會害你,不代表不會騙你啊……”
“既然不會害我,騙我又有何妨?”梅英隻要一回頭,就看見畢越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覺得,我也是絕對不會害你的那種人?”梅英閃躲著目光問道。
“是。”
“所以騙你也無所謂。”
“是。”
“再怎麼騙你也還是會信我?”
“會。”
梅英深吸一口氣,在他的坦誠麵前敗下陣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夠直接了,沒想到畢越遠比他還要直接。這番話讓梅英說得無路可退,幹脆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說:“不提這個了,我跟你說說剛才那個夢。其實比起那更像是神域主人的一段記憶,在我接受他神力的同時,那段記憶也一同流進了我的身體。可惜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隻記得神域主人說我可以問他一個問題,我便問他說,”你是不是在等什麼”,他說,”我隻是想多看看我的世界。或者說我真的在等,等每一個需要我力量的同胞”。”
梅英一字不差得把神域主人那句話重複了一遍。畢越思忖片刻道:“一般人在那種情況下,多半會詢問神域主人的身份……”
梅英盤起兩條修長的腿,微微側身,正對著畢越說道:“對吧,你也這麼想!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的第一反應為什麼不是問“你是誰”之類的問題。但後來,我發現了一個令自己都很震驚的事實。”
“什麼事實?”畢越稍微坐直了身體,認真聽他說話。
“我認識那個神域之主。”
“是誰?”畢越的手指在那個白瓷酒杯上來回滑動著,問道。
“鸞鳴。”
即使不作多餘的解釋,畢越也顯然聽懂了,“神族戰神。這麼說,他當時手中的長劍就是鸞鳴劍了?”
“應該是。”梅英說道。
“若是你當時問他,鸞鳴劍在什麼地方……”畢越道。
梅英垂下眼眸,看見畢越手指邊上長了一株綠色的幼苗,可能是那場大雨之後剛長出來的,它嬌嫩的葉子上好像蒙著水汽,梅英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撥弄了幾下,溫言道:“沒用的。神域裏殘留的幻影會保留神域之主當時的狀態,主人離開神域之後經曆的事不會對神域內造成影響。換句話說,當時的鸞鳴恐怕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死,更不知道自己死前會把劍藏在何處了。倒不如問出他留下神域的動機,或許還能通過這個推測出什麼信息……比起這個,我還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什麼事?”
“剛才我說我認識那個人,其實說的不對。”
“你是說……”畢越沉吟道,然後他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些什麼,於是輕飄飄地說:“你其實不認識他?”
“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梅英誇讚道,“準確的說,我隻是在那個地點,在那個時間,忽然就知道了他是誰。但不管我怎麼回想,都可以確定,在此前我從未見過他的畫像、塑像,或者從什麼人那裏聽過他的相貌。那個名字好像就這麼,毫無征兆地跳了出來。”
“或許是受神域影響?在那個夢境裏,你不也看到了他的記憶嗎?”畢越提出了一種可能性。梅英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但很快就否決了:“還是不太一樣。通常來說,”知道”之前,就算再短暫,也應該有一個”感知”和”思考”的過程,那些記憶也是,我一直都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觀看的,雖然現實中的時間很短,但在我的意識裏,可能看了好幾百年。但這個名字卻沒有這種過程,好像是被人硬塞進來的一樣。”
梅英輕輕撫摸著那株幼苗,卻不知怎的,忽然注意到了畢越放在一旁的手。那隻手長年習劍,骨節修長,看起來充滿力量,指甲修剪的很整齊,在大拇指靠近虎口的那一邊,有一顆很小的、紅褐色的痣。
梅英不知怎麼了,忽然很想摸摸那隻手,想知道在夜風裏吹了這麼久,它是冰冷的還是溫暖的,想知道它的皮膚是光滑的還是粗糙的。就像他看見這株幼苗,便想要去觸碰它的葉子一般。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隻是,在手指堪堪覆上去時,他卻停下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微微陷入了困惑。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收回那隻手,抱在自己胸|前,接著,一股電流從腳底升上頭頂,心髒倏地跳快了幾拍。他雙手緊緊握成拳,自責地想:“你這是在幹什麼……”
這個問題盤旋在他心中,像一團找不到頭的線,像一個飄來飄去怎麼都抓不住的肥皂泡。他想不通自己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想做一件事?
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覺得這件事不能做?
又為何會無緣無故地,想要弄清楚這件事意味著什麼……
“想不清楚的事就先不要想了。”畢越忽然說道。梅英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桶冷水,好似一下子清醒了,人卻還是懵的。他不敢置信地望著說出這話的人,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憋出一個語氣詞來:“嗯?”
“不如我們先來想想眼下已經清楚的事實吧。你覺得,根據鸞鳴留下神域的動機,能推測出鸞鳴劍在什麼地方嗎?”說著,畢越為他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僵硬的手中,梅英手一抖,險些把酒灑了出來。他這才回過味來,畢越方才說的是針對他的上一句話,而並非是自己被人看穿了心中所想。
他又低下頭笑了笑,覺得有些丟人。
“說來慚愧,除了看到他真的是個很博愛的好人,我實在想不出更多了。”
畢越給自己也添滿了酒,輕輕地說:“可在下卻覺得,這恰恰是很有用的信息。”
“怎麼說?”梅英說。
“除了那些看到的,你在神域有沒有感受到什麼——”他頓了一頓,像是在斟酌措辭,“情緒?”
“有!”梅英略一思忖,發現他竟說出了一個很明顯,而自己一直忽略了的事實,在那一片混沌裏,的確有一種不屬於他的情緒在影響著他,“安詳,寧靜,平和……”
“那就對了。你說過,鸞鳴在神族麵臨危及時候挺身而出,最終戰死,這是何等的勇敢?而他在心緒如此和平之時,還能想著”為族人留下力量”,又該是多麼無私?一個勇敢又無私的人,倘若知道自己快死了,應該也會早做準備吧。”
“神域!”梅英撫掌道,“就像懷著”或許能幫助後人”的心情,在神域裏留下自己的力量一樣,他可能也出於同樣的思量,把自己的劍、以及其中蘊含的更為恐怖的力量藏在某個神域裏!”
“或許就是這樣了。”畢越說。
“也就是說,我們沿著人間各地的神域去找,便很有可能找到鸞鳴劍。為此……”梅英有點猶豫道:“我可能需要沈念君幫忙……”
“他會同意的。”畢越淡淡說道。
那兩個都是善良的好孩子,確實有可能會同意,但就算這樣也要好好拜托人家才行,沈念君的夢想可是拜明音大師為師,在靈泉寺當一輩子的和尚,沈雁回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必須要認真地請求別人來幫他這個忙。
想起這個,梅英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對畢越說“我們”怎麼怎麼樣,這豈不是已經認定畢越接下來會和他一起上路了嗎?就算他在心裏已經把畢越當成了自己人,但畢越可沒答應……
也不知他那麼熟稔的稱呼,畢越聽了會不會不舒服。
與其用自己的認知揣測別人想法,反反複複試探沒個結果,梅英更喜歡直接問個清楚明白。
他必須嚴肅地邀請一下畢越了。
於是,梅英正襟危坐,老老實實道:“畢大俠,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可否聽我說完?”
畢越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路還有很長,我本應該一個人走的,但我依然希望可以得到畢大俠的幫助。請問畢大俠可否與我一起遊曆人間,尋找我族前輩遺留之物?我自知此去山窮水惡——”
“自然。”畢越保持著那種淡然的微笑說著,把梅英的後半段話全憋到了肚子裏,“在下從沒想過這麼快就與你分開。”
說罷,他舉起酒杯,梅英上前與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酒流過喉嚨時是暖的,暖意一直淌到心裏,說不出的開心。
先前心裏一直壓著重擔,所以硬要算起來,這才是他和畢越輕輕鬆鬆喝下的第一杯酒。他忍不住仔細品了品口中滋味,卻覺得這酒的味道好生奇怪。
“好淡。”但絕不是那種加了水的劣質酒的寡淡,而是一種散發著幽香的清淡。飲下之後非但沒有苦澀和辛辣,唇齒之間反而縈繞著花香和果香。
“對吧。”畢越也啜了一小口酒,坦率道,“是自己釀的。”
“你還會釀酒?!”畢越驚奇道。
“小時候,有一個玩兒得很好的朋友,有一天他問我說,老聽你說”喝酒”,那”酒”是什麼滋味的呢?當時我們住的地方買不到酒,我就自己試著釀了一壇。他嚐了第一口之後,就再也不願喝第二口了,皺著臉一個勁兒地說,”好辣”。”畢越看著杯中酒,滿眼盡是懷念,仿佛回到了很久的從前。
梅英回想起那酒的芳香,不由道:“大約是你那位朋友不喜歡喝酒。”心裏卻想,畢越說的那個朋友品位真差,這樣的美酒都不懂欣賞,竟然還說辣。
畢越卻說:“哈哈哈,其實當時釀的那壇酒確實不好喝。而且我天生味覺敏感,也不喜歡太過濃烈的味道,後來幹脆就依著自己口味,釀出了這樣清淡的酒來。隻可惜……”
“可惜什麼?”梅英說完,卻看到了他有些惆悵的神情,頓時有些後悔,覺得好像不該問這些事。好在畢越似乎並不介意,被他一問,忽然回過神來:“可惜等在下釀酒的手藝好了,卻已經是跟他分別以後了。”
這是畢越第一次跟他說起自己的私事,梅英其實是有點想和他繼續聊下去的,但又害怕說多了氣氛會尷尬。畢竟,不管是誰提起一個分別多年的朋友,都不會很開心的。
思前想後,梅英還是不露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閉眼嗅了嗅杯中的酒,說:“這酒確實好喝。也很符合我的口味。”
“謝謝。”畢越微微欠了欠身,又說道:“這酒名叫折葉,釀法隻有我自己知道,別處是買不到的。你若是喜歡,我可以教你。”
梅英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心裏又是一陣暖意,像是剛剛喝了一整壺折葉一般。他想也不想就應下了。
“好啊。”
他輕輕搖晃著杯子,笑意似是在那盅酒裏蕩開了,一圈圈細小的波紋裏綴滿了破碎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