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妃，今日你所看到的是否就是你一直以來最期望的？”
    夜寰宇甚至沒有抬眼看他，隻半眯著眼斜斜地倚著，發絲散亂，嘴唇異樣的嫣紅，這個一直斜睨天下欲作霸主的男人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略顯柔弱的風情，竟也有一股不輸於豔妝夕顏的妖魅。
    “如果，”夕顏慢慢踱到他身前，一拂衣擺，儀態萬千地跪伏在他床頭，仰著臉看他，“我說不呢？”
    夜寰宇睜開雙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傾國麵容，嘴角一揚，笑了，“我知道這是你期望的……你恨天祁，恨這皇宮，恨父皇……更，恨我……”
    “哦？”夕顏一挑眉，眸子中光華流轉，“你不問我為何恨你麼？”
    一旁的艾小多殺氣一泄，鋒利的劍尖在韓出塵的脖子上留下一線嫣紅緩緩滲透肌膚。夕顏側過頭，盯著艾小多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韓出塵選擇沉默，反而是夜寰宇開了口：
    “艾，你退下吧……”
    “皇上！”
    “朕有話想單獨對安妃說……國師，你也留下來聽聽吧……”
    艾小多不甘願地收了劍，心中無限痛卻又說不出來。床榻上那個男人用心多重用情多深怕是沒人能比他瞧得明白，可偏生那個女人竟毫不領情，原以為這些年她安穩了他終於可以幸福了，沒想到竟是她的隱忍做戲？！恨不能殺了她，恨不能殺了她！可自己何嚐違背過他的意願？罷罷罷，大不了陪他一死！
    看著艾小多鐵青著臉退出門外守著，夕顏語氣淡淡道，“小蜜蜂前些年在花叢裏亂撲騰是受了你的命在尋我吧……”
    夜寰宇沒有回答，隻是反問，“為何如此恨我？不說其他，單單是我本人，曦，你為何會如此怨恨？”
    她恨天祁，因為是天祁搶了她母親，才有了這之後的悲劇。她恨父皇，因為是父皇折辱了她們母女並生生逼死了她母親。可是她為什麼恨他呢？因他當年沒放她出宮麼？因他當年派人擒她麼？還是因當年他派去的那些人裏竟混進了惡人害她險些喪命麼？……可他這些年對她的寵愛疼惜就絲毫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怨恨麼？……她，就這麼恨他麼……
    夕顏不敢去看師傅滿是憂傷與不忍的眸子，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裏，仿若佛前的睡蓮，卻因她的罪業而漸漸枯萎……師傅不止一次勸過她放下怨念，可她做不到，那恨仿佛是深深刻進了骨髓之中，在她孤寂的時候狠狠地噬咬著她，每一寸肌膚每一次呼吸都是痛……
    “曦？你就那麼認定我是赫映姬的女兒麼？”夕顏垂下頭，然後撐著床沿將臉湊到夜寰宇麵前，笑得莫名，“如果我告訴你那個會叫你宇哥哥的小姑娘早就死了呢？八九歲大的孩子被你一路追殺了三個月好容易到了南夷邊境還是中了埋伏，身邊漠北的死士死了十之八九，自己也隻剩一口氣奄奄一息，偏偏還被暗夷捉了去要祭天，火還沒燒起來魂魄就出竅了……”
    “你……”
    夜寰宇眼神複雜，竟然，隱約有些自責？夕顏突然因著折磨他而興奮起來，仿佛他越痛苦她便越快活，手指輕輕撫上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低聲說道，“不是心死了，她是真的死了……”
    “曦兒……”韓出塵失神地喃喃出聲。
    “我不是若曦……”夕顏笑得諷刺，“師傅在南夷救了我，並將記憶不全的我帶回了蕭然山，在琥珀終於發現了我的行蹤後，師傅便遣我下了山，沒想到綺蘇城我又被艾小多盯上了，後來我去漠北訪月華回南夷最後在無契重遇你，這其間的點點滴滴想必你都查得清清楚楚了，可你唯一查不到的，便是我根本就不是若曦！我是夕顏，是來自千年後的一縷幽魂，可能是因為朱雀的力量附身到了小小的若曦身上吧……”
    “其實你還應該去查一個人的……你想不想知道那年在南夷，在同樣的地方，月華太子聶寒霜帶回去的那個女子是什麼人呢？”說到此，夕顏故意一頓，滿意地看到夜寰宇驚詫的臉，“那個叫梧桐的女子，她那殘破的身體本是屬於我的，隻是沒想到小若曦對這個世界竟是這麼恨呢，恨得死了都不肯魂飛魄散，而是生生鑽進了那副破皮囊拜了聶寒霜為師學了一身的本事想要複仇呢……”
    “曦……”夜寰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嗬嗬，宇哥哥，知道什麼是雙姝禍國麼？若曦也好，夕顏也好，是我，卻又不完全是我。借著赤霞珠的力量和完顏血的指引，兩個靈魂已經徹底合二為一了，有時候我都糊塗了，我到底是若曦呢還是夕顏呢……”夕顏有一些癡了，忽而又恨恨地笑，“青鳥死了，可這宮中漠北月華的密探可沒死，我學了那麼久的兵法謀略，我多了千年的智慧，我需要的隻是時機成熟，天祁定會滅亡！……”
    “宇哥哥，你知道嘛，本來這賭局我並沒有多少籌碼，可是你愛我，你不忍動我，這就注定了你今日會輸……”
    “嗬，原來是我自作孽……”夜寰宇笑得苦澀，這一席話聽下來竟讓他的心都木了，仿佛黃粱美夢一場初初醒來般的迷茫與無錯，仿佛一直捧在手心裏嗬護珍寶突然間碎裂並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嘴角又有血溢了出來……“我是不是該高興至少你會陪我一起去無間地獄？……”
    韓出塵一震，不敢置信。
    生下寶寶後的這些來夕顏每一天都在下毒。算死草，很不起眼的一種雜草，本身並無毒性，可是和著檀香便會在人體內生出一種慢性毒素，症狀不明顯，也不致命，卻會慢慢讓人血虛，當積累到一定程度時，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了……三年的同飲同食，三年的滿院檀香……
    夕顏站起身來，聲音有些冷，“我會陪你去地獄，不過，這次，你先走一步……”
    “曦，你為何不愛我？”夜寰宇意識開始模糊，可他在被下緊緊攥了拳頭，不讓自己昏迷過去，他還有話想問，他還有心結未解。
    “因為，我曾經愛過你……”夕顏看著他的臉，眼淚突然湧了出來，朦朧中與記憶深處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重疊了起來……
    冰涼的木地板，不開燈的房間，窗外城市的夜色霓虹，映照在夕顏平凡素顏上的暗影斑駁……淚痕未幹，牆角蜷縮著的小小身子，於這寂寞駭人的深夜，等待他的歸來……
    曾經多少次，他不聲不響地離開，可她知道隻要她守在他的公寓裏，他總還會回到她的身邊……於是，這一次她依然等他……盡管辰哥哥把她從嘈雜的酒吧裏拉出來，盡管辰哥哥將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小窩，可她還是在他轉身離開的下一秒跌跌撞撞回到了這裏……她不介意自己愛得沒有骨氣沒有尊嚴，隻要他還會回來，隻要他還要她……
    對了，他每次夜裏回來都會想喝一杯新鮮衝泡的熱茶的……
    夕顏有些倉皇地摸到廚房，注了水的茶壺放在瓦斯爐上，她看著一叢藍色的小火苗跳起，突然，覺得自己像撲火的蛾……
    昏昏沉沉中繼續回到客廳的牆角縮著……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像往常那樣將自己抱起，然後纏綿……
    他果真回來了，微醺著酒氣，踉踉蹌蹌，啪地將門踢開，卻是迫不及待地吻住懷裏另一個嬌豔的女郎……手在她身上放肆地遊走，細碎的呻吟，濃重的喘息，瞬間赤裸的肩胛……夕顏咬著唇不敢吱聲，躲在角落裏的身子蜷得愈發地小……
    “什麼味兒啊？”那美豔的女子推開他急切的身子，慵懶著聲音問。
    他沒有說話，一隻手緊緊摟著她柔韌的小蠻腰，低頭在她胸前印下朵朵梅花，另一隻手摸索著打開了門後的燈……
    乍然亮起的光線讓夕顏下意識低呼了一聲，門口兩個人這才發現不顯眼的她，尤其是他的眼神，竟然是這麼的……嫌惡……“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我……”夕顏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老情人？”那女子打量著她，突然笑了，塗著蔻丹的指甲紅豔豔地撫上他的臉，“你竟然是這樣的品味……”
    他竟然咬住她的手指笑了，“你別看她清水白菜，學舞蹈的，床上可放蕩了，還真有點讓人欲罷不能呢……”
    “嗬嗬，你好壞哦……”
    夕顏如被雷劈過，腦子裏竟隻有那一句“床上可放蕩了”在回響，他竟如此鄙棄她的愛麼？他竟隻當她是個不要錢的雞麼？情急之中竟朝他撲了去，卻被他反手推了開，額頭撞上了桌角，眼前一陣眩暈……扶著茶幾，摸到了那個她送他的ZIPPO，她抖抖嗦嗦站起來，平凡的容顏上綻出一抹絕美的笑，“想抽煙麼？”
    “瓦斯……是瓦斯！”那女子慌了。
    “你要幹什麼？！你瘋了！”他也慌了。
    夕顏還是笑，那隻漂亮的ZIPPO在她指尖，綻放出一朵美麗的小花。
    在她失去意識前，竟隻看到他攬著那女人忙忙往樓梯處跑去……他果然，就算她死，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你怎麼哭了？是為我哭的麼？……這答案可比我預想的要好多了……”夜寰宇想笑，卻喘不上氣來，眼神開始渙散，“我，最後一個……問題……”
    夕顏抹了抹淚，將耳朵貼近他唇畔。
    “寶寶……究竟是誰的孩子……”
    夕顏怔怔望著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神色，心，突然空落落的。轉頭看向那抹天青，心中竟隻有苦澀，與惆悵……再度俯身，朱唇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三個字……
    夜寰宇眸中突然放出一陣光芒，大笑，“果然！果然！哈——”
    十五年，宇帝崩，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