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4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我死了,你不要傷心。要堅強的活下去…到了七月十四,給我上柱香,再點上一盞水燈。我就會回來和你相會……少爺,你要記住,七月十四,寧兒等你……”她捧著我的臉,淚流滿麵,又笑得燦如桃花。她那兩隻細白柔軟的手,戀戀不舍地撫摩著我的眼皮、鼻梁、腮幫、嘴唇,長久長久。可我看不清她的臉,她那大顆大顆的淚珠,在我眼前織成了一片蒙蒙雨霧。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毅然和決絕。她身子顫抖了兩下,朝我貼了過來,她的唇冰涼涼的,帶著鹹鹹的液體,慢慢注入我的口腔、舌尖、牙縫……我渾身無力,癱瘓了一樣倒在床上。然而她這樣的動作令我肚腹裏產生了一種斷腸的痛。我想拽住她,看清她到底是誰。她忽然拋開了我,轉身離開。
在她離開我的那刻,我吃力地睜大眼睛。那是一個古典的白衣身影,纖細飄忽,奔跑的那樣急、那樣絕。她在跨出門檻時,停住,轉過頭。我登時被恐懼擊倒:這個女人的麵部如紙一樣純白、死板,她沒有五官、沒有臉!我失控地尖叫出聲,然後一翻身坐了起來,渾身濕濕的,全是冷汗。喘氣、喘氣、再喘氣。等確定了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才虛脫了般倒回床上。
定定神,我扭頭看看鍾表,已是清晨六點。一個鯉魚打挺爬起床,刷牙、洗臉、換衣、穿鞋、灑古龍水、噴赭喱水、喝礦泉水。最後對著鏡子擺了一個自認帥得可以殺人的POSE,丟下一個自信幹淨的笑容。轉身拎著我的手提電腦,離開這個已經充滿了臭襪子味和啤酒液味的“蝸居”,走上北京的大街。
我叫程陽,男、二十四歲、北漂一族、出生於一九八零年、A型血、有著一米七八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體重、於二零零三年的夏季畢業於北京某一所二流高校、現在上地的一家計算機公司從事編程和計算機維修工作。日複一日地於清晨七點離開家,擠著公交或地鐵,穿過半個北京城,為那每月到手的幾張薄薄的鈔票匆匆忙碌著。
我,本不甘心這樣平庸和平淡。但我一看到地鐵口那些賣盜版光盤的外地小夥子;在地鐵中被人側目而視的民工;中關村抱著小孩賣盜版VCD的婦女;IT公司裏不斷跳槽的網頁編輯和程序員……我又稍帶欣喜和輕鬆。畢竟,我還不是最慘。我是雙魚座的男生,有著明亮的黑眸和潔白的牙齒,給人印象溫和時尚陽光友善。所以,我很有女生緣。可如今的我是絕口不提“愛情”。曾經有個女孩,她走進過我的生活,卻在我生命裏刻下了傷痕。她是一個活潑明媚、高挑美麗的時尚女孩,她叫米漩。
因為米漩,我放棄了畢業後回到家鄉蘇州一門心思搞遊戲軟件開發的理想。在這個“祖國的心髒”裏承受巨大的壓力並付出最大的努力。我從沒覺得北京給過我包容,即使在這裏讀書工作已近六年。依然懷念著南方的山清水秀、衝淡平和。
說來也真可笑。我這個學理出身的人,居然特別向往那種“紅袖添香夜讀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古代文人的隱居人生。而不是在這個遍步鋼筋水泥的建築叢林裏過著沒有明天的異鄉漂泊生活。米漩卻總是一聽我的向往便從牙縫裏吐出“切”聲,表示出她的不屑。她跟我同校不同係。大四的一次假麵舞會,我認識了英語係的她。那晚,她站在粗製簡陋的舞台上放聲高歌,像隻驕傲的孔雀。我記得她沒有帶麵具,幹幹淨淨的瓜子臉,嬌嫩白皙。厚厚的藍色眼影和閃閃的桃色唇彩,望之眩暈。雖然她不是很豐滿,但她穿著皮裙肆意扭搖的細腰、寬胯的確激發了男性體內的狂熱騷動。
我那時候還沒有初戀。按照自己一慣的審美標準,我並不喜歡這個有著比男生頭發還短的板寸野性辣妹。穿那麼短的裙子、裸露著兩根鷺鷥一樣的白腿,一股輕浮放蕩的風塵味,也算是大學生?!但當時的我的確似走火入魔一般,我迎著絢麗的燈光、踏著音樂的節拍,保持著舞姿的和諧標準,迎向她,這個渾身激發男性征服欲的女孩。
我伸過手,她愣了一下。然後嘴角一抿,露出一個說不出的詭譎靈動笑容,隨後就從舞台上跳下來,撲到我身上,差點沒把我壓倒。我扶住她的腰保持平衡,本沒有什麼用意。但是她誤會了,居然沒有生氣,反而把身子向我貼得更緊,爾後一把扯開了我的麵具……
此時音樂不懷好意的瘋狂起來,燈光也變得暗淡迷離,大家都瘋了般的歡呼、叫喊,在舞池中旋轉、搖擺。“我其實注意你很久了。即使你戴著麵具,我也知道你是程陽。”她用兩根又細又長的胳膊搭著我的脖子,我感受這她那蛇一樣柔軟光滑的皮膚,體內的狂躁就瘋狂滋生,我問:“程陽很出名嗎?”她大笑出聲,笑得放肆和無忌:“可不是,計算機係出了名的乖男生,到畢業了還沒有談過戀愛的乖寶寶。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我的血一下子湧到了臉上。她還在得寸進尺,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呼氣:“我猜,你還一定是個處男!”我憤怒地一掌抵住她的腰:“那你來教我,好嗎?”
事後我發現,米漩並非我所想的那樣。她其實是一個標標準準、確確實實的處女。別看她咋呼,其實什麼都不會,那夜我表現得粗暴無禮,而她哆嗦痛楚的樣子、驚慌失措的掙紮卻讓我心中是近乎沉重的內疚和憐惜。
也許因我稀裏糊塗得到了米漩的初夜,就感覺應該對她是負責。同時因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是我無法自欺的依賴和依戀。當我們在以後的日子裏相互給予、相互索取、相互奉獻成了習慣。不得不承認,我愛上了她。
米漩愛過我嗎?現在的我無法找出答案。那夜,米漩告訴我許多女孩都常在宿舍夜談會裏議論我的才氣和潔身自好。讓她懷疑這世上真的有這麼純淨無邪的男生嗎?該不會是有病吧。我聽了冷笑:“所以你送上門用實踐來檢驗真理是嗎?”米漩吐舌頭做個鬼臉,說自己一向高傲慣了,身邊的男生都不敢追她。快畢業了,卻沒有談過一場戀愛,這讓她感覺白進了一趟大學。可畢業兩個月後,她卻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分手吧。我要出國,我要過的好。這社會就是這樣的無情和純粹,你一無經濟基礎,二無上層建築,我等不了,也賭不起。就這樣吧,大學畢業了,我們也該分手了!”
我恨得當時隻想抽她!還是忍住了。並且做出了一個到現在我還不後悔的決定,在北京留下來。我要讓她看著,我是否一輩子都沒有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因為米漩,她一直也呆在北京,她也在“漂”著,物色著一個個洋鬼子或假洋鬼子,來實現她去大西洋的夢想。
今天是農曆七月十四,中國傳統的鬼節。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過:鬼節又叫“盂蘭盆節”,也稱“中元節”。源於佛經裏木蓮解救母的故事:“有目蓮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墮落餓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為烈焰,饑苦太甚。目蓮無法解救母厄,於是求教於佛,為說盂蘭盆經,教於七月十五日作盂蘭盆以救其母。”在這一天,地府的人都打開了,所有陰間的鬼就和咱們老百姓一樣,得享假日娛樂。回到人間,與家人團聚。
忽然鼻子發酸,我有點想家了。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夜色闌珊。同事們早就在下班時間一到就匆匆離開。我依舊靜坐在我的電腦桌旁,手撫鼠標,漫無目的的切換著網頁窗口。驀地就想起了昨夜我做的那個噩夢、那個奇異的女子。真怪,到現在為止,我居然還能記住她說過的話:“到了七月十四,給我上柱香,再點上一盞水燈。我就會回來,和你相會……”如果是真的話,我估計就有素材可以用來跟張震那小子一較高下,比著出書賺錢了。不過,水燈真的勾起了我心中的美麗鄉愁。
安妮寶貝曾說:“故鄉,就是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故鄉在江南水鄉。每年過鬼節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把一些做熟了的雞、鴨、鵝及各式發糕、果品、瓜果等擺到家門口。到了晚上,就在自己家門口焚香,把香插在地上,越多越好,象征著五穀豐登,這叫作“布田”。還要放水燈,就是用一塊小木板上紮一盞燈,大多數都用彩紙做成荷花狀,叫做“水旱燈”。按傳統的說法,水燈是為了給那些冤死鬼指引回家的路的。
小時候,我經常看到很多大姑大嬸把製得精美的荷花水燈裏放上一支點燃的蠟燭,放在河水裏,隨波漂去,然後一臉的期盼,也許,這就是一種期盼。
莫名其妙地,我抽出兩份A4的文件紙,笨拙地按照幼時的記憶折疊出一個小小的荷花船。然後皺眉思索,那個女子最後說自己叫什麼來著“盈兒”、“淋兒”……對,是“寧兒”。
我在一片荷花瓣上寫下了“寧兒”兩個工工整整的楷字。然後離開公司。揣著這個潔白的水燈,在雜貨鋪買了一支蠟燭,來到寂靜冷清的河邊,點燃、塞入、移送。看著這個水燈在流水中慢慢遠去,我內裏那些悲愴也似乎隨之消去。
“寧兒,回家吧。”我說:“若世上真的有魂靈,你定可在這世間無形地既來既往,但應也渴求尋覓到一個安定停留的巢窩。我希望我能幫你旋身回到自己所掛念的家鄉。”
說完這話我笑了,笑自己的傻氣。這世上哪裏有鬼,看來我是寂寞了,外加沒事愛看靈異片,做個幾場怪夢就迷信了。
發了會呆,我轉身,結果回頭的一刹兒差點窒息。我身後,真的站著一個女鬼。我敢千分之千地確定,她絕對是一女鬼!她那飄散的長發、素白的古裝、迷離的眼神、輕靈幽怨的氣質,是這世上女人修煉一百年也修煉不到的!那女鬼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但眼中噙滿淚水,那沾著淚的唇瓣漸綻放成淒美的花,清麗的小臉上顯現出絕豔與歡喜的神采:“少爺,寧兒終於回到你身邊了……”她伸開雙臂就向我撲來。而我,就在這顆因心髒承受不住這驚駭驚懼驚訝到極限的程度,眼前一黑,“撲通”跌倒。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昏沉中,我聽到了一陣哀傷而又哀怨的歌聲,隻是這歌曲我好象從未聽過,但是又不得不讚歎它是如此的淒婉動聽。是誰在唱?“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慢慢睜開眼,MYGOD,登時又心跳加速、眼前金星亂閃。那女鬼怎麼還在?她真的還在!
“少爺,你不要害怕。”女鬼看出了我的反應,聰明的後退、退到牆邊,憂傷地望著我:“早知道再相逢令少爺如此畏懼,寧兒應該留守在忘川湖畔,不該重返人間。”
“忘川?”我愣了愣:噩夢——水燈——河邊。
“是的,忘川。少爺,你是轉世了的人,你喝了忘川湖的水,所以忘了我曾為你十指青蔥,洗手做羹湯;九腸回轉,妾心君須諒;八方寂寂,秋千架上空;七夕忍顧,佳期夢一場;六月飛雪,古道西風涼;五雷齊鳴,青山動情殤;四目相對,蒼穹寂寞長;三尺軟紅,往事怎相望;兩處淒涼,觸目斷柔腸;一脈溫香,陰陽永參商。”
寧兒這邊文縐縐的說著,我聽得雲裏霧裏,慶幸中學時古文功底紮實,能感受到她對我的一片深情。這讓我漸漸忘記了害怕。
我坐起來,問:“寧兒,你真的是鬼?”
她幽幽歎氣:“少爺,我為你做鬼已經做了五百年了。”
我張大了嘴,腦子裏忽然轉過“女鬼如花”這四個字。
“少爺,你經曆了輪回轉世,前事盡忘。可我為了再次與你相會,放棄了投胎的機會,在地下等你召喚我回來等了五百年!”寧兒痛楚地喊道。
“五百年……”我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我看著麵前的女鬼淚如雨下,有一種說不出的錯覺,因為根據她的陳述,我眼前出現玄秘陰幽的前塵舊事。
原來我真的和她有過故事,而且故事背景是在明朝。她本是一蘇州名妓,賣藝不賣身。與前世的我——一名富家公子邂逅後,以文會友,兩情相悅,私訂終身。好景不長,她隨我進府後的日子就跟那《大宅門》裏楊九紅所受的非人虐待不相上下。身為小妾的她上受婆婆冷眼,下受仆人輕視。其間還要遭受正室的中傷和侮辱。我無意中害了場風寒,她被誣為招禍惹病的“掃帚精”,我重病不起之時,她被母親勒令自刎贖罪,來掃除府中禍害。
就這樣,我們的故事如影視裏演繹得那樣淒涼傷感又簡單俗套。
她泣不成聲的訴說著,而我,沉默平靜。
“少爺,你相信我所說的嗎?”寧兒問道。
我深情地望著她,這個與我已經相隔了五百年的女鬼,細致嬌俏、清秀冷豔。我上輩子怎修得如此好福氣,能擁有如此廣袤悠長、悱惻纏綿的愛情。我靠近她問:“寧兒,我很感動你對我的癡情。但我不懂,為什麼你明知道我們已經人鬼疏途,還要拒絕投胎,在陰曹地府過這樣淒苦的日子?”
寧兒淡淡一笑道:“少爺,你我曾相約過的‘生生世世、不離不棄’!我已經從生死簿上得知,你我緣分隻有一世,但隻要我拒絕輪回,就可以有再見到你的機會!”
這話把我震得渾身發涼。記得我也和米漩許過肉麻的海誓山盟,但是話一出口就忘了說過什麼。我們之間有愛嗎?似乎隻存在過做愛。相愛是“LOVE”,做愛是“MAKELOVE”。兩個都是動詞,實質區別很大。相愛是渴望“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相濡以沫。即使前生飛鳥,今世朝露,浮生千劫,飛舞流光。也要為其奉獻到情深不壽。做愛呢?隻需要兩個人共處時產生一定的荷爾蒙,就可以如動物般一夜歡娛,互相索取,隨後天亮形同陌路。
我悲傷至極,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才明白“相愛”的意義。
我榮幸至極,還可以與前生的愛人續寫柔情。
“寧兒啊!”我一把攬過輕若無物的寧兒,親著她那如瀑般的黑發,熱烈狂熱。寧兒像個羞澀的未經人事的姑娘,表現得溫柔可人乖順無助,讓我的心充滿了憐惜和疼愛。
“寧兒,你真好!”我正要解去她腰上的白綾,忽然見她那嬌小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一臉的痛苦之色。
“寧兒,你怎麼了?”我抱著她,急切的問。
寧兒緊閉的雙目,流下清澈的兩行淚水:“少爺,寧兒要回去了。”
我摸不著頭腦,一股不祥的預感烏雲一樣壓在我的心頭。我緊緊抱著她問:“你什麼意思?”
“少爺,七月十四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新的一天了……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能在七月十四點上水燈,這樣就可以回來找你。為了再見你一麵,我付出了放棄重新做人的機會……盼了五百年,才等到了這一天……我好快活。這時間過得太快,我實在舍不得你……”她麵孔忽然變得透明,柔軟的身子也變得空虛。
我大叫著:“寧兒!”,用力撲倒。我想壓住她,不讓她離開,但是我壓到的隻是軟軟的床,隻是一瞬間,寧兒就消失成了空氣。
“少爺……你要保重……”耳邊,隻留下寧兒這句令我撕心裂肺的喊聲。
我淚流滿麵,用枕頭狠狠壓住腦袋,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