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緊閉的房門內傳出聲嘶力竭的刺耳女音，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量終於爆發出來。女人蒼白的手狠狠抓住床沿，似乎骨節就要破皮而出。
    “快出來了，再使一把力。”穩婆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好像現在用力的是她自己。
    “嗚哇……”一個嬰兒耗盡了他母親全身的精力終於呱呱降生了，對於他的到來卻不知是福是禍。
    “恭喜夫人，是個男孩。”穩婆邊抱著男嬰給他清理身子邊高興的道。
    孩子的娘親露出疲倦的笑容，放下緊懸的一顆心閉上了雙眼，總算可以休息了。孩子的父親聽到哭聲終是等不及撞開門闖了進來，接過孩子，看了眼睡著的妻子，轉身往屋外跑去。邊跑邊高高地舉起孩子歡呼，童心未泯般雀躍。
    此時院門外已積了薄薄一層冰雪，雪花在初冬的早晨飄飄灑灑綻放繁華。嬰孩一見到雪立時止了哭聲，嘴巴扯得很開很大，還不會說話的小嘴裏發出“咯咯”的笑聲。快樂地伸出小手想抓住其中的一兩片雪花，漫天飛雪如羽翼般輕柔地撫上他的小臉。對，那是一張精致的臉！不像別的剛出生的嬰孩般皺皺巴巴，雖然還未長開，但仍然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張與普通人絕不相同的清韻麵龐。他的皮膚猶如這初冬突如其來的飄雪一般晶瑩剔透。
    這孩子的降生頗為奇特。素聞有嬰孩是不足十月出生的，可這個孩子卻在娘胎裏安安穩穩地呆足了十二個月。他母親生他時可謂是受盡折磨，足足一天一夜時間才讓他安然墜地。這孩子的父親是遷華莊的莊主，此前已有兩個女兒，等這個兒子已不知多久，到四十歲上好容易得了個男孩，無怪乎會這麼高興！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還沒有停，下到後來直如鵝毛般大小，路上一個行人也無。這場雪在北方的天空上撐起一把擎天大傘，遮擋了世界的明明暗暗。奇怪的是，從前隻會出現在雨後的彩虹在雪停後卻出現在這片天空上，讓人們直呼詭異；更奇怪的是，從遠處看，這道虹便橫跨了整個遷華莊莊主的庭院。
    雪後初晴之時，男嬰被奶娘抱到他母親的床邊。他向母親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臉上有兩個對稱的淺淺笑窩。
    一陣寒風吹過，床上的流蘇柔和擺動。因為莊主夫人下不了床出不得門，所以讓丫環幫她打開了一扇窗，雖然有些寒冷，但讓人更加清醒。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道，道生萬物……”遠遠的，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唱曲聲。“色生福，福生禍，生生不息，生生已息……”那聲音由遠及近，近了聽，覺得好不刺耳！莊主夫人一時感到頭痛欲裂，惡心欲嘔，叫來丫環去找那個唱曲的人讓他快別唱了，給些錢打發便好。此時那聲音又越來越遠，“生何歡，死何懼，有來有去。冰肌玉骨，似存非存，似有卻無，恍恍，夢焉……”漸漸地聲音已聽不真切，隻留一層雪花從枯枝上簌簌而下。等小丫環趕到門外，哪裏還有人影，最多也隻有餘音嫋嫋不絕於耳罷了。
    五年後的秋季，遷華莊裏的楓葉染紅了半邊天，羞澀一片。天藍得仿佛要滴出水來，高遠迷茫。涼兒在院子裏扒螞蟻洞和稀泥，玩得不亦樂乎，這邊廂涼兒的爹娘可急白了頭。
    “還是不成嗎？”華夫人問廳堂裏站的小廝。
    “大夫們都稱無能為力，找不出病因，隻說恐怕還未到時候。”小廝戰戰兢兢地道，身子不由自主地挪到了牆角，惟恐惹怒了莊主。
    果不其然，華莊主大發雷霆：“什麼叫還不到時候？涼兒都已經五歲了還一個字都不會說！我這麼些年才得一子，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要醫好他。”說到後來聲音都有些哽咽不順。
    “老爺先別著急，改明兒我帶涼兒到玄空法師那兒算上一卦，請他給指個方向。”華夫人趕忙給華老爺遞上一盞茶道。
    “也好。”華老爺雖是不信神佛之說，可眼前已是沒了主意，於是點了點頭。
    次日一早，奶娘給小公子穿上禦寒的衣物，領著他去見夫人。華夫人把自己的小兒子緊緊摟在懷裏，一行人匆匆忙忙上了馬車奔向玉禪寺。
    華夫人是個吃齋念佛的信女。清淚倒是沒流過幾行，此時淚水在臉上留下一道道痕跡，梨花帶雨般惹人憐惜，兩條從沒走過遠路的腿竟直直跪了下去，直呼道：“玄空法師，救救吾兒吧，求你救救他吧！”雖然不是什麼奪其性命的大病，隻是痛惜自己的兒子，並且過了這麼多年早就磨平了華夫人的心智，抓著玄空法師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玄空法師是個長了一把胡須的老人，慈眉善目，是這寺院中的住持。人雖不在紅塵，卻是個熱心腸的，誰家要是有個災有個難，他都樂於出手相助。他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扶起正啼哭不已的華夫人，輕歎一聲道：“夫人，小施主的病情我也略知一二。據老納方才觀察，小施主並非身患重疾。也就是說現在的症狀是天生的，或者真的還未到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老和尚用自己睿智的雙眼打量眼前這個半大的孩子，最後下得一個結論：“隻是，小施主決非池中之物。倘若今後發生什麼事，也請夫人能順其自然。悲莫悲生別離，樂莫樂新相知……”
    華夫人咀嚼大師話裏的含義，半晌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正準備向法師問問清楚，待凝神四處張望時，大師已翩然而去。每個跟來的侍從都似傻了一般呆若木雞，唯有華家小公子涼兒朝著玄空住持離去的方向久久佇立，他感到正有什麼特別的事物在他幼小的心裏生根發芽。
    是夜，繁星滿天，夜涼如水。殘破凋零的樹葉隨風飄落，一片片落在莊外的小河上，被水衝散了，順著擊流不知所蹤。在這樣一個靜謐的夜晚，偏偏有種不和諧的聲調打破了寧靜：“老爺、夫人，不好了，東院起火了。”一個小丫環跌跌撞撞地闖入內庭，邊跑邊喊，聲音顫顫巍巍。
    要說遷華莊莊主的宅院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算得一方富戶。華老爺子和其夫人的住處在北麵，而他們兒子的屋子在東邊，生生給隔開了。當年華夫人可是花了大手筆請老道半仙兒給自己的寶貝兒子算過的，說什麼坐東為上，卻萬萬想不到今日起火的地方便是東院華家小公子的住處。
    華老爺就這麼一個傳宗接代的香火苗，怎能就這樣斷了？於是第一個衝入熊熊烈火中想救出涼兒。隻是好不容易撲進去一看，別說是個大活人，簡直連根頭發絲也尋不到。屋子裏雖然被火光映得紅通通，但依稀可以看清裏麵的情況。床鋪整整齊齊的鋪就，紋絲不亂，連兒子平素最愛玩的泥人都直挺挺地立著。再看窗戶，也沒有一扇打開過，華老爺連房頂都檢查了一遍，也沒發現一點有人離開的跡象。直到大火燒至其身，華老爺才不得不退離了屋子。
    五歲的小公子從不讓人陪著睡覺，就是奶娘也不準。但是今日確實有人看著小公子進屋並且再沒出來過，其間還有丫環送了糕點進去，一切都平常如故。豈知一場大火下來，被全莊上下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小公子莫名失蹤，生死不明。
    華夫人傷心斷腸，幾日裏皺紋開遍滿額，竟是自盡了好幾次未遂，終於昏了過去。昔日英氣勃發的華莊主也是愁容慘淡，鬱鬱不振，淋著一場秋雨對天悲歎，難道是天要亡他華家嗎？
    從此遷華莊莊主華家便一蹶不振，朝夕間已呈敗落之勢。隻是不會再有人提起小公子涼兒，仿佛那是一個不曾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