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息韞潛挽留傅青璿在府上用晚飯。由於前一次的失禮，她不好意思再次拂他的意，加上舒和的“苦苦哀求”，便是“鴻門宴”，她也隻得認了。幾乎是同時，她想到了陸緣。雖不想與他再有牽扯，但也不願因此而與他又生糾葛。息韞潛見她神情飄忽，心中已有所覺，當下吩咐管家傳話給陸緣，告訴他今晚不必再等她。管家應了聲，退了幾步轉身而出。傅青璿還想再說什麼，卻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怎麼了。擔心他？”息韞潛見她神色中有一絲淡淡的失落，問道。
    傅青璿收回心神，轉眼看向別處，“二殿下怎麼會這樣想。他領著我們一眾姐妹進了玉宇瓊樓，向來隻有我們倚仗他，哪有他讓我們擔心的？”
    “你知道我說的‘擔心’並不是那個意思。”他語聲平靜，眸光如常，卻讓她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並不好對付。若她一味閃避，隻會讓他疑心加重。想到這，傅青璿略帶羞澀道：“他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我隻是怕不小心又把他傷了。”
    息韞潛聞言，笑了起來，“沒想到聞名京城的‘蓮仙子’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傅青璿心裏暗暗鬆了口氣，麵上卻現出幾分羞惱。息韞潛淡笑著看她，神情中不知不覺泄露出幾許溫柔。
    這一頓晚飯設在了“醉清風”。當傅青璿攜著舒和過來的時候，一襲淡青色的衣影正翩舉於涼夜清風中。聽到腳步聲，他回過身來，凝定的眉目豁然舒展。第一次來這裏，她是在對麵的承露台獻舞，不過幾日光景，卻已成了他的座上賓。人生的際遇就是這般奇妙。她突然開始擔心，在這些變換不定的角色裏，是否會漸漸遺失了最初的自己。
    座上的菜肴不多，卻樣樣精致，色香味形器名，無處不可謂之“賞心悅目”。這或許就是“貴”與“富”的區別。身為當朝恩寵正隆的皇子，自然是“富”與“貴”均沾了。
    泠泠的絲竹之聲從對麵飄來，裹挾著氤氳的水汽，越發顯得飄飄渺渺，確有幾分讓人迷醉的功效。
    “那些吹吹彈彈的，真沒意思，要是清璿姐姐能過去跳一段舞就好了。”舒和晶亮的目光投向傅青璿。
    傅青璿倒一時沒了主意，有些進退不得。
    息韞潛看在眼裏，神色肅肅，道：“你哪裏還有個公主的樣子。身為皇女，絲毫不懂得體恤他人，把皇家風範都丟盡了。”
    舒和怔了怔，往日她的二哥哥雖對她也有訓斥，卻向來沒有如此重的話。她沒有生氣或是哭鬧，半晌反倒笑了起來。這下，換做另外兩人怔怔而不明所以然了。
    “我發現了一件事。每次一遇到清璿姐姐的事，二哥哥就特別緊張，對我也特別凶。”舒和振振有詞。
    傅青璿自然是惱她，每次隻要有她在，氣氛就被攪得尷尬而曖昧。息韞潛默然不語，眸中卻愈見深沉。
    傅青璿忙開口圓場，“二殿下，公主年紀還小，說話難免小孩子心性，不值得您為此生氣。”
    息韞潛轉眸，目光幽深，“那麼，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傅青璿訝然。過了一瞬，道：“清璿不敢有任何奢望。”
    “你又怎知是奢望……一個女子的榮耀並不在於拋頭露麵。”他的目光越過她，融入更遠處的夜色中。
    從別院出來已是戌時三刻，不見了陸緣的身影，她心裏暗暗鬆了口氣。但想起他略帶隱憂的神色，心裏又有一番說不出的滋味。臨走前，二皇子堅持要親自送她回客棧，她略加婉拒之後便也接受了。這於她，本不是什麼大事，她所想的不過是盡早結束這裏的一切，然後救出碧師兄，再然後走她原本要走的路。雖然那條路並非出自本心，但人生就是如此，除了本心，亦有責任與義務。
    回到客棧，夜已深沉，四周寂寂無聲，大家該是都睡了。她徑直走往自己的房間，卻被一聲“清璿”喚住，她回身，見清慈容色關切地立在她身後。
    “怎麼這麼晚？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主人家留我吃了頓飯而已。”傅青璿淡笑道。
    清慈四下張望了一遍，道：“陸緣呢？他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傅青璿立時變了神色，“不是讓他不用等我的嗎？怎麼會還沒回來？”
    “或許我沒留神，他已經回屋睡了吧。”清慈寬慰了兩句，又道：“你趕緊去一趟清優姐姐那裏，她有事找你。”
    傅青璿也不細問，應了聲便立即改道。
    屋裏燃著兩支白燭，光影幽幽。
    清優盯著她頭上的發簪看了一會，問道：“二皇子送你的？”
    傅青璿微微頷首。
    “這樣很好。”
    傅青璿聞言怔了怔，漸漸心中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找你來是想和你說一下我們的大計。既然你已經打入二皇子那邊，那麼就有必要了解我們的具體安排。”清優道。
    傅青璿靜靜聽著。
    “此次我們兵分兩路，一來是要刺殺當朝皇帝，二來則要攪起眾皇子的皇位之爭。如今，清辰和清風已經進了宮，刺殺皇帝的任務自然由她們完成。剩下的就是眾皇子這邊。好在當朝的太子爺尚未選定，一旦皇帝死了，勢必引起皇位之爭。現下成年的皇子不多，二皇子卻是其中的佼佼者，不但在朝中有不少擁戴者，在江湖上也有他的勢力，所以他的存在勢必威脅到我們的複國大業。”
    “清優姐姐的意思是要除掉他？”傅青璿驚道。
    “不，殺他並不是上策，這樣反而可能會讓他原有的勢力被人接管，那樣隻會引生出一個比他更厲害的角色。我們要做的是削弱他的力量，使其他皇子有能力與他相爭，隻有這樣才能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麵，最大程度地削弱朝廷的實力。而現在能促成這一切的，隻有你。”
    傅青璿以往一直覺得清優是一個溫婉柔和的女子，這一刻卻看到了她淩厲的一麵。“清優姐姐，我們一定要這麼做嗎？”
    “這是複國的必要犧牲，何況當初是他們奪去了我們的家園，如今我們隻是要回曾經失去的而已。”清優的目光中充盈著別樣的光亮。
    “可是改朝換代是曆史的必然趨勢，自古都是成王敗寇，這不是某個人的錯誤啊。”
    “作為清奎王朝的後人就不應當說出這樣的話。複國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命。你，也不能例外。”清優的聲音冷定，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中掠過一絲淒楚，但也隻是一瞬而已。她的冷定執著總會將那些不期而至的情緒扼殺當場。
    傅青璿的目光黯了黯，“那我要怎麼做？”
    “捕獲他。”清優看著她，道。
    傅青璿默然半晌，然後起身便要離開。
    “對不起。”清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著含有幾分愧疚。
    “是我的錯。我不該讓自己成為‘蓮仙子’。”傅青璿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屋外，清慈依然守候著。見到傅青璿出來，她忙上前詢問：“沒什麼事吧？”
    傅青璿淡淡笑了笑，道：“沒事。”說完，她突然盯著清慈的臉仔細看，弄得清慈渾身有些不自在。
    “清慈姐姐，我突然發現，那一次在地宮裏玩的‘天人斷’是有些道理的。”
    “什麼？”清慈感到莫名其妙。
    “我們幾個當中，清慈姐姐才是最有福氣的人。”傅青璿微笑著說道。
    清慈不知其中因由，本待細問，但見她神色恍惚，便隻能就此作罷。
    “我去看一下陸緣。”說完，傅青璿便揮手與她作別。
    一路懷著心事走到陸緣的屋門前，伸手敲了幾下，卻無人回應。她悵然轉身，一抬頭卻見他正立在不遠處看著她。
    “你找我？”他淡淡道。
    她微微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什麼，整個人都震了下，“半夜三更你怎麼還在外麵？”
    “某人還不是一樣。”他語聲幽幽。
    “不是讓你不要等了嗎？這可怪不得我。”傅青璿小聲嘀咕。
    “某人不也答應過，要每日讓我接她回來的嗎？”他不緊不慢道。
    “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想和我吵架？那不用吵了，一刀兩斷得了。”傅青璿原本心裏煩悶，這下更氣不打一處來。
    “我有怪你了嗎？”
    傅青璿不吭聲。
    “我隻是不放心。你不過認識他幾天而已，你清楚他的為人嗎？還好，他隻是留你吃了頓飯，又把你護送回來了。”剛開始，他的聲音有拔高的趨勢，有如他的情緒。到了後兩句，卻隻似喃喃自語了。
    傅青璿鼻子一酸，上前幾步抱住了他。他怔了怔，任由她緊緊地抱著，雙臂不自覺地環住了她。
    時光仿佛有一刻是靜止的，使他們得以如此安然地相處。
    半晌，她鬆開了他，他亦隻能收回雙臂。她默默地從他身邊離開，夜色將她遠去的身影渲染得幾疑夢幻。
    在寂寂長夜裏，陸緣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