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楦是指一種貂皮加工技術。貂死後它們的內髒被掏空，然後把整張的皮硬套在楦板上，等待貂皮成型。
    貂死了，卻還保持著四腳張開的姿勢。貂的痛，隻有它自己知道。
    二
    回憶是海，誰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你卻相信海底有美麗的發光的珊瑚和成群的魚兒。於是你下潛，可是周圍卻漆黑一片。你感覺呼吸困難，甚至有些眩暈，可是你硬是堅持著，在海中掙紮，在回憶中掙紮。
    秦箏也在堅持，她不打算放棄。她本不想回憶，隻要一想起與李仲多在一起的日子，她的心中就隱隱作痛。可是，越是不想，李仲多在她心中的印象就越深，越是不想，那些回憶反倒不時撥動她的心弦，讓她無法自拔。
    她恨自己，怎麼就這麼不爭氣，他們明明是分開了的。秦箏是個要強的女人，什麼事情都不要放棄。可是要強的女人心也脆，堅強隻不過是表麵罷了。
    秦箏的同事對她說，女人的心都是一樣柔軟的。秦箏當時正在和李仲多戀愛，因此她說，什麼柔軟不柔軟，我才不信呢。
    可是現在她真的相信了，而且她的心比別人的不知柔軟多少倍。就像一個沒有吃過山珍海味的人一樣，雖然一生都在粗茶淡飯中度過，看似清貧，可是在他的世界裏，他自己就是最富有的。秦箏想，一個沒有戀愛過的人是多幸福啊，沒有愛過，就不會受傷害，不會傷心。
    每個人所經曆的幸福飽和濃度是不一樣的，越是濃的幸福，失去時就越痛，就像膠水一樣粘稠得沒法從杯壁滑落。
    秦箏在同事麵前依然笑容滿麵，可是心中卻早已支離破碎。
    三
    秦箏和李仲多的回憶就像一杯熱茶：不酸、不甜、不苦也不辣，是一股獨特的味道。而現在，人走茶涼。
    秦箏付出了太多，比李仲多多得多。可是秦箏卻從沒抱怨，雖然有些時候她總覺得自己傻到家了，但是當她為李仲多的一切操心時，她的行為就不受自己思想的控製。是的，她願意，盡管累心她也甘願，因為她愛他。
    她的心甘情願是毒藥，是那種能讓人失去理智的，而現在秦箏卻苦苦尋找解藥，一種讓她徹底忘記他的解藥。人總是處於矛盾中，處於一種混亂的狀態。究竟愛，還是不愛，她無從選擇。
    秦箏剛和李仲多認識的時候，她才開始工作，是一名秘書。秦箏年輕聰明，長得秀氣，幹事情從不拖泥帶水，領導布置下來的任務絕對保質保量地完成。因此盡管剛剛任職一個月，上司就很信任她，同事們對她也都敬讓三分。
    秦箏第一次見李仲多，是在一次聚會上。那是一次很大的聚會，不僅是秦箏所在的公司參加，其他許多大的公司也都受到邀請，聚會的商業氣息很濃。秦箏的上司當然也參加了，還帶上了秦箏這位他最得力的助手。
    秦箏從來都不相信有一見鍾情這種東西，對於她來說愛這種東西是多麼奢侈啊，如果僅僅一麵就把自己的愛全部給了一個陌生人，那麼等到之後她再要愛時，哪還有力氣呢？
    可是秦箏卻徹底被李仲多打敗了。在她的眼裏，李仲多就是一個可以徹底顛覆她的信念的人。李仲多不俗的談吐氣質和近乎完美的外形像丘比特的一隻箭，射穿了秦箏的心。
    秦箏的上司向她介紹說，XX公司的經理，李仲多，這可是個有前途的年輕人啊，哈哈……仲多，這是我的秘書，秦箏。
    秦箏友好地把手伸出去，表現得很從容，其實心裏早已亂成一團。李仲多跟秦箏握了手，然後說，不知道秦小姐一會可否能賞臉和我一起吃個飯？
    秦箏想了千萬個握手後的結果，但是萬萬沒想到李仲多會這麼說。秦箏一時慌了神，愣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好。
    倒是秦箏的上司說，正好正好，我們秦箏也沒男朋友，仲多也還沒中意的，我看你們很合適，哈哈哈……
    被領導這麼一說，秦箏感覺氣氛變得更加尷尬，她隻能露出八顆牙齒，然後做作地笑了笑。對其他任何人，秦箏都可以做到八麵玲瓏，唯獨這個李仲多，讓她不知所措。
    四
    秦箏看似是被李仲多生拉硬拽到飯店的，其實她心裏還是很高興。秦箏不知道這頓飯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的，她不知道她都吃了哪些菜，更不知道菜的味道，她的口中隻有甜。隻是這樣的甜不是一絲一絲的，而是一下子就充斥了整個口腔。
    秦箏和李仲多都喝了酒。秦箏感覺自己搖晃地厲害，出飯店門的時候差點沒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李仲多也喝醉了，但還算比秦箏清醒，兩人幾乎相互攙扶著左搖右擺地出了飯店，最後一起上了李仲多的車。
    天色漸晚，烏鴉的鳴叫喜悅中略帶哀傷。夕陽西下，餘暉紅得透亮，又像黏在人的身上，叫人無法脫身。
    秦箏躺在後座上，李仲多甩了甩頭，保持暫時的清醒。他鬆了鬆領帶，發動了車。
    汽車朝太陽落山的方向緩緩駛去，拖開長長的影子，越拉越長。
    直到影子消失的時候，汽車才停在李仲多樓下。漆黑的夜像黑色的紙箱一般包裹著他們，剩下的都是未知。
    李仲多把秦箏抱著進了家門，這是棟別墅，屋內的每一樣擺設都盡顯豪華。李仲多開了燈，屋內立馬亮堂了起來。刺眼的光亮得發青，家具和陳設都反射著奪目的光線，一閃一閃如天上的繁星。
    秦箏感覺到光亮，但隻是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嘴裏嘀咕著，太亮了，太亮了……
    李仲多就趕緊把燈又關上，生怕吵醒了秦箏。他小心翼翼地抱著秦箏上了樓，走進了他的臥室。
    李仲多把秦箏慢慢放在床上，他感覺天地都在旋轉，轉個不停，他隻想悶頭大睡。李仲多爬上床，躺在另一邊。
    然而自己身邊躺著秦箏，李仲多又怎麼能睡得著呢？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秦箏白皙的臉。秦箏的身體好像是美味佳肴一般吸引著李仲多，又如一杯酒，令他欲罷不能。
    來啊，來啊……這樣的聲音在李仲多耳邊回響，像是唱詩班的歌聲美妙動聽。
    此時此刻，男人的占有欲充斥著李仲多的身體，他感覺自己有用不完的力量。他不停地流汗，可是他沒有用手去擦。
    突然地，李仲多再也控製不住，撲向秦箏。
    窗外的天空逐漸黑得透亮起來，萬籟俱寂。然而別墅內，李仲多和秦箏彼此交融，幾乎快要融化掉。
    到了第二天早上，秦箏沒有責怪李仲多，雖然她自己也懷疑他們發展得是不是太快，自己是否太輕浮。
    李仲多一個勁地給秦箏賠禮道歉，秦箏就輕輕地一笑帶過。
    五
    你潛入海底，即使憋得麵紅耳赤你也認為值得，因為你看到一片光亮，你知道，自己所尋找的也許就在前方。於是你拚命地遊向光亮。
    秦箏和李仲多的關係逐漸為人所知，成為商界的一段佳話。
    秦箏沒有搬去李仲多的別墅住，因為她堅信他們最終可以結婚，她要等到結婚以後再光明正大地搬去，拿秦箏自己的話說，未婚就同居有點偷情的感覺。
    每天早上李仲多都去秦箏家接她上班，下班的時候也開車送她回家。秦箏的幸福感已經超乎她語言所能表達的範圍，如果真要說，那隻有四個字：呼風喚雨。
    秦箏的同事都羨慕她，總說，秦箏你以後嫁給李仲多，那你以後就等著穿金戴銀地享福吧。
    這時候秦箏就眉頭一皺，她從沒想過這些事情，她絕對不要被別人誤解自己是以金錢為目的才和李仲多交往，她是真正愛李仲多的。
    秦箏沒有反駁旁人的話，而是更加認真地工作，以此來打消別人的流言。她以為，自己這樣做是堅強的表現。
    是啊，秦箏愛李仲多，是刻骨銘心的愛。這種愛，不是虛浮，而是有著深深的根紮進土壤的愛，輕易不會流失。
    除了努力工作，秦箏更是做了所有其他戀愛中的女人所做的一切。她會給他發短信，說她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他。她會學著做小點心送給他吃。隻要李仲多心情不好或失落的時候，秦箏都會坐公交車趕去李仲多那裏陪他，哪怕嚴寒酷暑。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付出給了李仲多。
    漸漸地，當愛情的溫度逐漸褪去，秦箏才開始用理智的頭腦思考問題。
    她才發現，原來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在付出，她幾乎把自己掏空，隻剩下一個空殼。現在的兩人，隻是上下班會見麵。
    秦箏覺得，維係他們兩個關係的線，竟是上班和下班這兩條。這兩條線，脆弱得不堪一擊，脆弱得可笑。
    秦箏沒有和李仲多說，直到那天。
    六
    那天秦箏終於打算把心裏的話說給李仲多說，她做了剛學會的菜，裝進飯盒，準備帶去給李仲多吃。
    到了別墅門口，秦箏發現門沒有關，於是她大膽地走了進去，可是沒有人。秦箏在一樓轉了一圈都沒發現李仲多的影子。
    突然，二樓臥室傳來些許聲音。秦箏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麼，她小心翼翼地踮著腳上了樓，打開臥室的門。
    眼前的景象秦箏沒辦法相信，她感覺自己打開的竟是通向地獄的門。
    李仲多正抱著一個女人躺在床上，赤裸著上身，笑著。
    秦箏沒有出聲，她張大著嘴做出大喊的口型。她想喊，可是卻喊不出來。她覺得惡心反胃，有種想吐的衝動
    十秒以後，李仲多才發現秦箏站在門口，他被嚇了一大跳，從床上滾下來，走到秦箏麵前說，我……
    “啪”地一聲脆響，秦箏扇了李仲多一個耳光。
    你，你幹什麼……
    “啪”地又是一記耳光。“啪，啪，啪，啪……”秦箏越扇速度越快，扇到李仲多坐在地上分辨不清方向的時候，秦箏才停手。她又衝向牆角，把一個大花瓶摔得粉碎。
    秦箏什麼都沒有說，她不相信這電視劇中的劇情居然在自己的身邊發生，況且又是這麼俗套。秦箏調整了呼吸，流著淚轉身走了。
    原來，李仲多對秦箏的愛像是水麵上的浮萍，毫無根基可言，原來她自己一廂情願的付出都是自作多情。
    人走茶涼，她的幸福瞬間被水衝淡，秦箏失落極了。人們說得沒錯，最美好的東西，是隻存在於過去。
    七
    你遊向那光亮，原來隻是金屬廢物反射出的光，這隻是一場徒勞無功的鬧劇。你已經耗盡全部力氣，臉色發青，嚴重缺氧。岸上的人們在呼喚你上去，可是你要再去尋找，你決心要做給大家看，你說你不能輸。
    沒有李仲多的日子秦箏過得很痛苦，她搬了家，反正她一直在租房子住。
    同事們都很同情秦箏，可是她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其實心裏已經支離破碎。痛，真的很痛。秦箏對自己說。她此時隻感覺自己因傷痛流出的血，又逆流進心裏。
    回憶真的是毒藥，秦箏不斷地回憶，她中毒太深。晚上說夢話的時候，也都是李仲多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本是堅強的人，不能這麼輕易地被打倒。
    秦箏，別太難過了。秦箏身邊的同事一天對她說。
    難過？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難過？秦箏笑著說。
    李仲多他……
    秦箏打斷了她的話，哪個李仲多？我壓根就不認識叫李仲多的人。
    就在同事疑惑的時候，秦箏抱著一摞文件走開了。
    秦箏很累，她確實在掙紮。一方麵她思念著李仲多，另一方麵，她還要表現出對李仲多的恨，即使有些時候是裝出來的。
    你好，我叫唐建。一天下班在大樓門口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對秦箏說。
    秦箏沒有回答，她打量著這個瘦高的年輕人。
    那個，我注意你很久了。唐建傻笑著說。
    秦箏摸不清頭緒，她邊下台階邊說，抱歉，我不認識你。
    說著秦箏就要離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輛熟悉的車停在不遠處，車下走出一個男人，更是秦箏再熟悉不過的了。
    秦箏像是丟了魂，她跑到唐建旁邊，挽住唐建的胳膊說，我們走吧。
    唐建的臉頓時紅透，他隻能邊說著，好，好，一邊幾乎是被秦箏拽走了。
    秦箏看見李仲多拿著花，呆呆著看著他們走過去，心裏總有種複仇的爽快。
    八
    秦箏和唐建走在街上，她的手早已經放開。
    你究竟是誰？秦箏的心情很久都沒有這麼好了。
    其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唐建說。
    風吹著樹葉刷刷作響，秦箏捋了捋頭發，頗有興趣地說，是嗎？注意我很久了？還真挺有意思的。
    我挺喜歡你的，唐建說，我每天都到你單位門口看你下班。
    秦箏被唐建的直率嚇了一跳，小朋友，喜歡可不是隨便說的，我看你比我小很多吧。
    年齡不是問題秦箏，我比你小5歲，可是喜歡就是喜歡，我是真心的，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秦箏驚訝地長大嘴，不巧被刮來的風嗆到了，咳咳，你連我年齡也知道？現在的孩子都是這麼直白示愛的啊？
    天啊，我說了我不是孩子，年齡小怎麼了，我就是愛你。唐建低著頭，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都沒了底氣。
    哈哈，秦箏笑著，我不能接受比我年紀小的人做我的男朋友。
    秦箏本以為唐建還會反駁，誰知道他卻安靜地說，那就先做朋友吧！
    秦箏點了點頭，嘿，陪我喝一杯吧。
    不醉不歸！唐建說。
    那天兩人都沒喝醉，他們在酒吧門口分別，唐建開心地和秦箏道別，嘴裏大喊著，再考慮考慮！
    我會的，秦箏揚起手，和唐建說了再見。
    好熱情的孩子，秦箏這麼想。
    九
    秦箏不愛唐建，這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事情。唐建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李仲多來找秦箏的時候當當擋箭牌。
    每次看見李仲多，秦箏都有要迎上去抱他的衝動，可是她知道不能這樣做，她要堅強，即使自己再痛苦也要忍下去。
    唐建不是傻瓜，他明白自己現在的地位，隻不過他不想拆穿罷了。
    秦箏也覺得自己對不起唐建，但是唐建已經成為她生活裏的一部分，她把唐建當自己的弟弟一樣看待。
    這一天，秦箏和唐建又去了酒吧，唐建提起了李仲多，秦箏立馬做出停的手勢。唐建分明看見一滴淚從秦箏的眼角滑落。
    別騙自己了，唐建說，我知道自己沒機會了，我清楚你愛的是李仲多，不要委屈了自己秦箏，回到他身邊吧。
    酒吧的音樂聲響起，昏暗的燈光是最好的催化劑。秦箏泣不成聲，別說了，別說了……
    姐，唐建這樣稱呼秦箏，想哭就哭吧。
    秦箏看著唐建真摯的臉，趴在他的肩上哭了。
    原來，自己仍不能忘卻的，依然是那份回憶中的情感。
    十
    你明白了，你不再掙紮，你放鬆身體，於是你開始上浮，你決定不再自己給自己製造痛苦，你的表情舒展，你的臉色回複紅潤。你終於逃脫回憶的海，你摸摸鼓鼓的口袋才發現，原來，發光的珊瑚一直在自己的身邊。
    秦箏出差了，去往一家貂皮加工工廠。
    秦箏站在貂上楦的地方看得出神。一位工人向她介紹說，貂死後，被掏空，然後插入木板中定型。秦箏看見那些表情麻木的貂，那是我嗎？我也是這樣嗎？
    秦箏明白了，沒有人能完全堅強，她所謂的堅強，隻不過是在和自己作對，她就如同這上楦的貂一樣，死了，還要承受這樣的痛。隻不過，貂是被迫的，而她，是自己給予自己的。
    回到原來的城市，秦箏感覺不再壓抑，她明白，快樂，是自己給自己的。
    她回到原來住的房子。原來的房東交給她厚厚的一摞信，都是李仲多給她的。秦箏看都沒看，就把它們都丟進了垃圾桶。
    不用看也知道他寫些什麼，秦箏笑著對房東說。
    秦箏又坐上公交車去了李仲多的別墅，誰知道她要和李仲多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