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趴在17樓的窗戶遠眺，視野很好，遠處公園的亭子也清晰可見。公園前的街道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槐樹。樹枝自然地伸展著，樹葉幾乎要遮住天空，隻在街道上方留出一條不寬不窄的縫。汽車飛馳而過，一輛接著一輛。
    夏天到了。
    樓下小區裏的海棠一樹一樹地開著花。風卷著花瓣向上飛舞然後又落下。她曾經在樓下看過，淡粉色的花瓣落下的時候有如櫻花般優雅。
    她抿了抿嘴，仍是憂傷地看著遠方。周圍安靜極了，隻有她的兩片唇相互摩擦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她手裏的手機振了一下，也振到她的心裏。她知道是有短信來了。
    她想去按鍵，卻又遲疑了。她想了很多，最終還是輕輕地按下。“嘀”地一聲。
    短信是他來的，發件人的位置上隻是一個“他”字。她稱呼他為“他”，她知道親昵的名字永遠是屬於那些真正在戀愛中的人，而他們不是。她隻是把她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這樣做也有個略帶悲傷的名字——暗戀。
    她低下頭去看屏幕：
    “HELLO！暑假以後好久沒見！你現在打開窗戶朝外看，也許還能看到我家，看到我呢。另外，明天的夏令營我有事不能去了，幫我和老師說一聲，多謝！”
    對於他的冷幽默她並沒有笑，因為她想，兩家相隔10公裏，中途還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怎麼會看到他呢？
    不過對於他沒法去夏令營的事，她的心真的是涼了半截。當時報名的時候，就是因為他報了名，她才跟著報的。現在的她有一肚子的失望和傷心，但她仍是把任何事都藏在心裏。也許正是這樣，不管在哪裏她都保持著一股憂傷而冷漠的氣質，因此同學們都叫她“冰美人”。
    確實是這樣，她很漂亮，這個是大家公認的。
    漂亮有什麼用呢？他不喜歡我。她總是這樣想著便又憂傷起來。
    二
    她不想去夏令營，因為他的關係。可是看到媽媽給她準備的一書包東西，她又不忍心說不。於是她最終決定，還是去看看吧。
    同行的還有同桌小莫。小莫是個笑起來如陽光般燦爛的女生，喜歡穿體恤衫和牛仔褲，性格有些男孩子氣，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莫在報名的那天就對她說，我去夏令營就是為了勾搭帥哥！
    小莫笑得很開心。她則感覺自己像是被陽光晃到一樣。她沒有笑，隻是把嘴角微微上揚而已。小莫對於她這樣的反應早已習慣，於是就拉著她跑東跑西地去填表、交費。
    夏令營為期三天，有來自不同高中的30多人參加。大家到指定地點集合，然後乘坐大巴前往海邊。
    大家歡呼著，聲音像是崩裂的玻璃瓶。她則坐在靠窗的位置，悶悶不樂。
    還在想他啊？小莫坐在她旁邊問到。
    她沒有說話，仍是看著車窗外——要下雨了。沉寂許久後她才“嗯”了一聲，聲音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暗戀他這件事，她隻對小莫一個人說過。那還是兩個人躲在角落裏的時候她湊到小莫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的。拿小莫的話來說那聲音比蚊子聲大不了多少。小莫聽完了扯著嗓子喊，什麼？你喜歡他？——小莫的聲音大極了，仿佛是要告訴全世界的人。
    她的表情變得很無奈，她忘了，對麵站著的是小莫啊。同時地，小莫也恍然大悟，連忙合上嘴。原來小莫也忘了，對麵站的可是她啊，一個如含羞草般的女生。
    其實自從小莫一上車就後悔了，車裏麵幾乎沒有她想要的帥哥，即便有，那也已經“名草有主”了。小莫在一旁唉聲歎氣，左右翻滾，一個勁說自己簡直落入地獄。
    她對於小莫口中的帥哥並不感興趣，她喜歡他完全是因為他的優秀。他們在一個班，他的學習很好，寫詩、書法更是樣樣精通，她深深地被他的才華所吸引。他被同學叫作天才，一個很適合他的名字。但當一次同班的男生半開玩笑地問他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時，他卻一本正經地說，一定得熱情、開朗的。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他們隻能做普通朋友，而她則隻能暗戀，躲躲藏藏像小偷一樣。
    她對小莫說，我先睡會。
    可一閉上眼睛，黑暗裏出現的總是他清晰的輪廓。她的淚在眼皮與眼珠之間堆積，她絕對不會讓它們落下來，濕了裙子。她沒有在別人麵前哭過，包括小莫。她總是以這種方式哭泣，讓人難以置信的隱蔽。也許是這樣，她的眼睛才特別地亮。
    這一次也一樣，隻不過淚還沒有流出，她就靠在玻璃上睡著了。
    三
    她被“啪啪”的悶響吵醒，一看才知道，外麵下起了大雨。雨點像成群的蜜蜂打到玻璃上，然後化成飛濺的水珠。
    在雨下得最大的時候，他們到了住的地方。停車場距離賓館還有一段距離，於是兩個帶隊的老師說，大家打上傘然後去賓館大廳集合。可是這群高中的學生個個精力旺盛，都有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還沒等老師的話說完，他們就高興地蜂擁而下，任憑雨水淋濕身體。
    她可沒有其他人的興致。她從包裏抽出雨傘，然後再小心地拉上拉鎖。小莫等得著急，便把她的雨傘搶過來，牽著她的手就朝雨裏跑。
    大家到賓館大廳的時候，除了兩名老師身上沒濕以外，其餘人都像是落湯雞一樣狼狽。其中那位男老師眉頭一皺，生氣地說，讓你們打傘吧，真是任性，要是感冒了怎麼辦？
    另一位女老師則打斷男老師的話說，好了好了，也別說他們了。大家注意了，現在老師給每個人發一瓶VC泡騰片，大家回去泡水喝，別感冒了。
    她向來不相信這個所謂的泡騰片可以提高抵抗力，她隻喝過一次，味道還不錯，是橘子味道。她從老師手裏接過那瓶泡騰片，說了聲謝謝。
    其他同學都陸續提著行李回房間了，她卻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去上廁所的小莫。趁著這個間隙，她去飲水機那接了杯水，打算泡杯水喝。可那瓶泡騰片的蓋子對於她這位柔弱的女生來說，似乎緊了一些。
    我幫你打吧。坐在旁邊的男生對她說。
    她本是低頭在開蓋子的，聽到有人說話她也沒有抬頭，隻是用餘光撇到旁邊有個穿花衣服白短褲的男生。她點點頭，把瓶子塞給那個男生，順便看看他的模樣——好平凡的一張臉。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男生三兩下就把蓋子打開，然後遞到她手上。她接過來又隻是說謝謝。
    她沒有馬上把泡騰片丟進杯子裏看它灰飛煙滅，而是讀起瓶子上的介紹來。她做事總是小心仔細，有條不紊。當她讀到“注意：泡騰片不可直接放到口中食用”的時候，心裏感到十分可笑，有誰會蠢到去“吃”泡騰片呢？
    可是她再一回頭，看見那個男生真的正在把泡騰片放進嘴裏，然後樣子好像很痛苦，臉鼓起來如青蛙一般。她甚至能聽見男生嘴裏“嘶啦、嘶啦”的聲音。想到男生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的境地她也很是著急。
    在情急之下，她遞給男生一杯水，遞完之後她就後悔了，可是已經來不及，男生猛地喝了一大口，痛苦的表情沒有消去，反而加劇了。男生擠眉弄眼手舞足蹈地怪叫著，她感覺很內疚，但看到男生的樣子，她還是笑了起來，她好久都沒有笑得如此開心了。
    大約又過了兩分鍾，泡騰的效果終於消失。男生如釋重負地咽下口中的水，靠在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走吧，咱們睡覺去嘍！小莫大叫著拉她回房間。她還沒來得及說聲對不起就離開了，但她記住了這個穿著花上衣白短褲的男生。
    原來還有這麼有意思的人呢。她想。
    四
    她和小莫住一間房。
    這一天一直在下雨，因此所有活動被推遲到明天。小莫洗了個澡就睡下了，她則還在想著那個穿花上衣的男生。她決定明天一定要道個歉。
    第二天終於沒有下雨，陽光軟軟地照到她們的床上，她伸了個懶腰，感到很安逸。
    今天終於可以去海邊玩。同學們在大廳集合的時候，嘰嘰喳喳的聲音回響耳畔。她一下就認出了昨天的男生，因為今天他仍舊穿了件花裏胡哨的短袖上衣，上麵還畫了隻小螃蟹。
    男生走過來對她說，HI！衣服是特意準備的，怎麼樣，還襯景吧？
    她看著那隻小螃蟹，表麵上無動於衷，可心裏還是笑了一下。她隻是淡淡地說，嗯，很襯。
    小莫待男生走了之後對她驚呼道，行啊你，什麼時候勾搭上的小男生？他叫什麼？
    她這才想到自己連男生的名字也不知道，於是便隨口說了句，他叫泡騰。
    泡騰？好奇怪的名字。小莫嘟囔著。
    賓館離海灘隻有很短的一段路。路邊的青草上還有昨天下雨留下的雨水，太陽一照猶如珍珠一樣閃著耀眼的光。
    小莫對她說既然是出來玩的幹什麼總板著個臉呢，放鬆多好啊，況且她笑起來很漂亮。
    她想想也是，好不容易不用上課、沒有作業幾天，那就徹底休息了吧！
    大家終於走到海邊，被眼前的景色深深震撼——這群身處城市內部的孩子沒有見過這麼美麗壯觀的海景。
    她才明白書裏寫的“碧海藍天”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寫文章、寫詩都要以海為對象。
    海浪衝向沙灘時所發出的聲音，男男女女互相追逐的嬉鬧聲以及天空中的鳥叫都融為一體飄進每個人的心裏。她呼吸到海的味道，似乎有點鹹。沙灘由於下雨顏色明顯地深了許多，她的腳踩在沙子上感覺有些濕乎乎的，卻異常舒服，又像是嬰兒的背一樣潤滑。
    海麵波光粼粼起伏蕩漾，看上去就是一枚巨大的藍水晶，毫無瑕疵。天空與大海融為一體，似乎沒有邊際。水天一色，仿佛淡淡的水彩畫，不妖豔、不厚膩，倒好似一位畫家的隨筆，卻又恰到好處，別出心裁。她的心裏開闊許多，可是表情依然憂傷。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這是與生俱來的吧。她想。
    大家慢慢地回過神來，急著要去海裏遊泳。這次他們被男老師截住。他三令五申地說著一些注意事項，比如“不要去深海遊泳”、“不能走太遠”、“回賓館要跟老師打招呼”之類的話，並且要求他們在11點的時候到指定位置集合。
    大家解散以後，男同學基本都半裸著上身跑到海裏遊泳，而女同學則是曬太陽和坐在沙灘觀賞景色為多，也有一部分在打著排球。
    她和小莫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小莫突然一下就把上衣和褲子脫掉，隻穿著泳衣，把旁邊的她嚇了一跳。
    嘿嘿，驚豔吧！這是專門吸引別人眼球用的！小莫邊說邊甩了一下她那長發。
    她知道，小莫這是又要去“勾引”男生了，就沒再說什麼，隻是微微笑了笑。
    你也換泳衣吧。你看她們都換了。小莫指指遠處建議到。
    她把頭轉到一邊，果然整個海灘上的人基本都穿著泳衣，但她還是說，我就算了吧。
    小莫了解她的害羞，便沒有強求。這時“泡騰”走了過來，跟她打招呼。
    那個，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劉……
    劉泡騰！我們都知道。小莫插話道。
    啊？你說什麼？男生有些疑惑地說。
    我們家小美女都告訴我啦，你叫劉泡騰對吧？小莫拍拍男生的肩膀說。
    男生看著她，她卻紅著臉低下頭去。
    嗯。我就叫劉泡騰。他笑得很開心。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去勾搭……啊，不是，我去遊泳了，小莫朝她揮揮手說，人家都送上門來了，要抓住機會哦。
    她的臉紅得像番茄。劉泡騰坐下來說，其實我叫劉……
    不要說。她的語氣很堅定。她不喜歡問別人的名字，好像她記憶的名字越多，就會越痛苦似的。她隻想記住他的名字，那個手機裏的“他”。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直接，她又說，昨天真是抱歉，不該給你水。
    劉泡騰搖搖頭說，不怪你的，是我不好。我隻是想試試究竟放進嘴裏會出現什麼樣的反應。
    想起他昨天的樣子，她的心裏又笑了，但表情依然嚴肅。
    喂！來遊泳吧！劉泡騰的同學衝他嚷。
    好！劉泡騰大聲回到。聲音略帶笑意，快樂又無憂無慮。
    拜拜了！劉泡騰說。
    她仍舊點點頭，沒有回答。
    她看著劉泡騰邊跑邊脫掉上衣，寬厚的臂膀因為出汗的關係反射亮光。她的心跳加速，然後馬上又甩甩頭，心想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一個人坐在沙灘上吹著風，愜意極了，像是一個脫離了世俗喧囂的女子。過了一會她感到屁股坐得有些疼，腿也有些發麻。於是她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突然她也想去遊一會，可能是自己呆著有些悶。她朝前麵沒有人的海域走去。
    她小時候是會一點遊泳的，可是這麼多年沒遊了不知道還行不行。她沒有換泳衣，因為她想隻要趴在沙灘上曬一曬衣服就很快會幹。她很謹慎地嚐試著，用手劃了兩下水，感覺居然還不錯，就又往前遊了遊。
    可是瞬間地她覺得她失去了控製，像一葉扁舟，隨波逐流。她被海浪帶著越來越遠離海灘，她一時慌張，竟忘記了該如何劃水，她隻能亂撲騰著，嗆了好幾口水，眼看著自己就要被海水吞沒，這時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