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這片大漠，是想翻過前麵那座大山去看海，但不想卻變成名叫浩瀚的另一個大漠，再翻過山，還是沙漠。我和戒走過一段又一段人煙稀少的日子。
    他已經十五歲了，不再穿青色小袍了，知道我的名字和來曆，是個大小夥子。而我，已經不知不覺離開了殺與被殺的糾纏。四年了，我的手從離開客棧的那天起就再沒沾過血，念珠已經漸漸淡卻了血味。但我還是每天小心翼翼地取出它，反複擦拭幾遍。
    三年後的一個秋分，我們已經找到一個小鎮住下來，周圍隱隱約約出現了人家，有時還有機會看到縷縷炊煙從身邊升起，這才是人間的味道。但這裏的天空仍然是偉大又黑暗，寧靜的指尖觸摸我長而及第的紅發，荒涼的味道，像是雪粘著額頭。
    有一天戒突然問我什麼是寂寞，我說你還年輕，哪裏懂得寂寞。
    他又問，塵，戀愛是否快樂？
    我說你還不解風情，怎知是否快樂。還有，以後你還是叫我叔叔比較好。
    我被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不知所措。
    那個傍晚，他坐在門檻上不停地哭，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夢見了母親，然後是父親。
    我想那個客棧裏的夫婦果真是他的親人，原以為五年的時光終究會洗掉他一半的記憶，但他從來沒忘。我終於明白有時記憶是一座承上啟下的橋，所有的一切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顯得愈加清晰珍貴與明了。
    第二天，我們一整天沒說話，他燒好了飯，然後批上我的外衣去喂駱駝。我一個人坐在木板床上擦著我的念珠。
    你什麼時候離開你的念珠？
    到死吧……
    我感覺到黑色的眼睛在被風吹亂的發隙裏刺過我的心，他的呼吸是病態而又執著的。黑暗中，他緩緩解開腰帶，把衣服扔在了地上。天啪的一聲破了，月亮的碎片撞落在窗前。我看見一個少年的倔強和執著，還有青澀誘人的腰線……我的念珠從手上劃落……
    深夜，忽然下起了瀝瀝的小雨，我的枕邊多了一個人的呼吸。
    淩晨，我被戒的歎息驚醒，側過臉看到他臉上清晰的淚痕，莫名的動人。我伸出手，碰到了他火燎燎的臉上，他醒了。
    你現在可以把理由告訴我了，戒。
    我說我愛你你會不會相信？
    我沒有回答，沉默不代表我懷疑。他畢竟處世不深，情感之事本就是個難以摸清的物什但是我要知道他的真正理由。
    他驀的露出他漂亮的眸子，明淨如兩渦黑白仁的眼卻漾溢著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極我的念珠，珠圓玉潤而深邃無冥。
    他沒有絲毫掩飾，然後告訴我了想聽到的答案——報仇。
    他說客棧的老板不是他的父親，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過客。
    我很訝異地望向他，他說這是他必須要做的。說話時，他飄忽不定的神情突兀地映入我的腦海。
    那個早晨，我給了他畢生的一個足夠重要的承諾。
    我是無意闖進戒故事裏的一個過客。在我來到小鎮的第二天告訴他我聽到落跑的馬賊頭出現在小鎮與沙漠的邊緣時，他的眼淚表達出五年以來前所未有的喜悅，或許我不該告訴他這件事，不該用仇恨再掀起這個男孩心中已平息了五年的波瀾。但有些事發生得沒有原因，這點所有人都明白。
    這幾天，我不斷在揮舞著衣袂為自己祁福，這是人類教於我的儀式，就象是給武士出行的壯士酒，讓人心情平靜。戒總是在遠遠地看著我，然後走過來，撫摩著我左手剛剛回複的五根手指要和我一起去。我說不了，你在家等我。我沒打算再讓他目睹四年前那樣血腥的場麵。
    風蕭蕭兮易水寒，烏鴉停在我們的屋頂上叫個不停，那個起風的清晨，我拿著念珠穿著幹淨的直垂出門。背後的他扶在門框上，眼睛和五年前的一樣清澈。隻是多了幾個字。
    塵，我等你回來。
    落葉劈頭蓋臉地往下掉，戒纖細的身子在樹下顯得很美。
    快到大漠邊緣的路上，我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知道，不是每個問題都會有答案的。何況那問題的答案我早已知道，它叫做宿命。
    回到小鎮上，夕陽已經把紅暈丟在各個方向。我看見戒就在門口，手裏端著一隻小巧的碗，靠在門前的槐樹上，癡癡地望著我來的方向。
    我開口喊他的名字，卻發現沒有聲音。我向他靠近，伸出手去觸碰他焦急的神情。手，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沒有絲毫反映。我想親口告訴他我回來了，但我沒有完成他的心願。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原諒我……
    在我靈魂存在的第七個傍晚，看到他每天都守在門口，毫無反應地撫著駱駝的脊背，端著一碗熱湯，眺望著大漠的方向。夕陽下的他如此執著。第七天，我再無氣力守在他身旁，我被風帶走，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