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別跑！”
    “站住，快站住！”
    “快，快，抓住他！”
    聽著身後的叫喊聲，雅克跑得更快了。他的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小胸脯不斷地上下起伏著，但他不敢停下來。他知道，停下來的結果隻有無盡的嘲笑與羞辱，有時候還會吃上幾記拳頭。
    因為，他是個私生子，他沒有爸爸。
    私生子這個詞，是從羅西尼的嘴裏聽來的。羅西尼隻比他大一歲，但懂的東西卻比他多得多。例如妓女，例如嫖客，再例如，私生子。而羅西尼本身呢，就是妓女的兒子，也是個私生子。
    雖然都是私生子，但二人的境遇卻截然不同。
    雅克個兒小，瘦弱，還愛哭，每天都生活在恐懼、害怕與躲藏之中。而羅西尼卻沒人敢惹。同齡的孩子都知道，羅西尼有一雙比鐵還硬的拳頭。
    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爸爸，所以羅西尼對雅克很照顧，隻要有他在，就沒人敢欺負雅克。平常兩個人會約在學校門口，然後一起回家。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羅西尼竟然沒有出現。
    雅克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著羅西尼的身影。誰知，一個不小心，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吃了滿嘴的土。
    就在這當兒，孩子們追了上來，看到雅克狼狽的樣子，全都哈哈大笑，有的還吹起了口哨。
    “嗨，快看，雅克髒得簡直不成樣子，怪不得他爸爸不要他了！”
    “哈哈，他是個私生子，他沒有爸爸！”
    “嘿，私生子，私生子！”
    聽著耳邊的嘲笑，雅克的眼圈紅了，他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連土也顧不上拍，大聲反駁說：“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
    孩子們笑得更歡了，“你撒謊，你根本就沒有爸爸。如果有的話，那你說，你爸爸在哪兒，他叫什麼名字？”
    雅克說不出來了，隻是支支吾吾地重複著之前的話，“我有爸爸。”
    “哈哈，私生子，私生子！”
    所有的孩子都大聲地喊了起來，比上課時集體朗誦還要整齊劃一。
    雅克的眼眶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人群外走進來一個男孩兒，瞪著眼睛問：“你們又來欺負雅克，是不是想要嚐嚐我的拳頭？”
    話沒說完，孩子們就飛快地散開了。
    雅克揉了揉眼，撲進了男孩兒的懷裏，“羅西尼，他們說我是私生子，說我沒有爸爸。”
    羅西尼摸著雅克的頭發，聳肩道：“那有什麼關係。好啦，別哭了，大不了我當你爸爸。”
    “你當我爸爸？”雅克抬起頭，掛滿淚水的小臉兒露出一絲驚訝。
    “你不願意？”羅西尼皺了皺眉，“你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
    沒等羅西尼說完，雅克急忙打斷了他的話，“我願意，我當然願意。”他一邊說，一邊點頭，眼裏的淚水閃著耀眼的光。
    羅西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拍拍雅克的腦袋，“好孩子，好孩子。”
    兩個人對視了一回，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羅西尼停了下來，嚴肅地看著雅克，“既然我是你爸爸，那你就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能做到嗎？”
    “做得到，做得到，”雅克連連點頭，“我保證一定做到。”
    “好，”羅西尼讚許地點了點頭，“好啦，那咱們回家吧。”
    雅克嗯了一聲，跟在羅西尼身後，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羅西尼把雅克送到家門口，拍拍雅克的腦袋，“進去吧。”
    雅克有些戀戀不舍，皺著眉說：“你是我爸爸，不是應該跟我和媽媽住在一起嗎？”
    羅西尼被問住了，他臉上有些不悅：“我是你爸爸，你當然得聽我的，我命令你進去，你就得進去。”
    雅克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好吧，那我進去了。”
    羅西尼滿意地嗯了一聲，接著又說了一句，“明天我來接你上學。”
    “好，那明天見，”雅克又高興起來，他紅著臉叫了一聲，“小爸爸。”
    聽到這個稱呼，羅西尼有點兒得意，他臉上帶著一點兒紅光，“嗯。”
    雅克更高興了，直到羅西尼消失在視線裏，才蹦蹦跳跳地進了門。
    晚上，雅克夢到羅西尼長大了，他穿著得體的晚禮服，戴著名貴的帽子，手中還拄著銀錫拐杖。他的手那樣大，能把自己的小手緊緊地包裹住。他長得那樣高，隻有蹲下來才能和自己對視。
    他怯生生地望著羅西尼，覺得長大之後的羅西尼更像一個爸爸了。
    羅西尼微笑著，向他伸出戴著白色手套的大手，親切地叫著他的名字。“雅克，好孩子，把手給我。”
    他受到蠱惑一般，慢慢地遞出了小手兒，小聲說：“羅西尼爸爸？”
    羅西尼哈的一聲笑了，接著一把把他抱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兩圈，“你不是叫我小爸爸嗎，還是那麼叫吧，我喜歡你那麼叫我。”
    於是，他緊緊抱住羅西尼的脖子，輕聲叫著：“小爸爸……”
    然而，現實與夢境卻是正好相反的。
    第二天早上，羅西尼並沒有如他承諾的那樣來接雅克上學，甚至連放學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
    再次被孩子們圍住的雅克，隻有焦急地尋找著羅西尼的身影，然而，羅西尼始終沒有出現。
    “嗨，膽小鬼，你在找誰，羅西尼嗎？”
    “哈，羅西尼一大早就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錯，看你以後還找誰，你這個愛哭鬼！”
    雅克什麼都聽不到了，他腦海中隻有“走了”兩個字在不停地重複著。
    誰走了？羅西尼嗎？不，不可能，羅西尼跟他說好了的，他是他的小爸爸，他會保護自己，自己也會聽他的話。他怎麼會什麼都不說就走？
    “啊哈，快瞧，愛哭鬼又要哭了！”
    “哦，哦，是的，他又哭了！”
    “啊，私生子，愛哭鬼！”
    雅克默默地哭著，聽到孩子們的嘲笑，忽然間放開了嗓門，大聲地哭了出來。
    他哭得那樣傷心，好像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用完。豆大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鑽入一個星期都沒洗過的灰色襯衣裏。
    孩子們覺得無趣，嘲諷了幾句之後也就散了。
    雅克一邊哭，一邊往家走。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剛剛有了爸爸，怎麼又沒了呢？羅西尼向來說話算數，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呢？
    不知不覺間，雅克來到了河邊。
    看著深不見底的河麵，雅克做出了一個決定，既然羅西尼不要他了，那他也就不必再忍受那些嘲笑了。是的，他要得到解脫，他要獲得自由，他要離開這個令他痛苦的世界。
    想到這裏，雅克的心裏一陣輕鬆。他擦了擦眼淚，望向清澈的河麵。河麵倒映出一個矮小清瘦的身影，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
    忽然間，他的身影變大了，變成了他的母親，那個為他操勞了十年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藍色的粗布連衣裙，頭上戴著一頂橘色的軟邊舊帽子。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也絕不難看。她的臉上長滿了細細的皺紋，尤其是眼角。因為常年的勞動，她的手變得又紅又粗，腰也粗大起來。
    這就是他的母親——阿依蓮，一個苦命的三十歲女人。
    “媽媽……”雅克猶豫了。
    是的，他還有母親。如果他死了，母親一定會傷心的。她已經吃了不少的苦，他不能再讓她傷心了。
    想到這裏，雅克又改變主意了，開始慢吞吞地往家走。
    走到門口，突然發覺門檻上坐著一個人。
    雅克瞪大了眼睛，“羅西尼？”
    羅西尼看上去很累，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他的頭發上粘著草籽，褲子上都是土，兩隻腳都光著，鞋子被他拿在了手裏。
    看到雅克臉上的淚痕，他皺了皺眉，“他們又欺負你了？”
    雅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們說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放屁，你是聽他們的，還是聽我的？”羅西尼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他上前兩步走到雅克麵前，“我是你的小爸爸，所以絕不會騙你的。我說我會保護你，就一定會做到的。”
    雅克點了點頭，不由得破涕為笑。
    “不過，他們說的也不全錯，我的確要走了，就是我那個嫖客老爹，突然想要找我回去。”羅西尼搔了搔後腦勺，“不過，我會回來找你的，你要等著我。等我長大了，就會回來接你。”
    雅克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你真的要走？”
    “我會回來的，”羅西尼拍了拍雅克的肩膀，保證道，“你相信我，再過幾年，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雅克猶豫著點了點頭，“你一定要說到做到。”
    羅西尼嗯了一聲，揮了揮手，眨眼消失在暮色中。
    之後，雅克每個星期都能收到羅西尼的來信，信裏寫了很多雅克聽都沒聽過的事物，例如酒吧，酒會，再例如俱樂部，遊樂場。
    後來，羅西尼的信變得少了，每個月才能收到一封。
    再後來，什麼都沒有了。
    雅克心裏很擔憂，但他沒有羅西尼的電話，於是便給他寄信。可惜的是，所有的信都被退了回來，郵遞員說根本就沒有信封上寫的地址。
    即便如此，雅克心裏還是存著希望，他相信，羅西尼一定會回來。
    時間一晃，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羅西尼依舊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