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城裏頭今早落了雪，鵝絮一般飛，終是不見小。
    一月便要見底，落得是一場春雪，灰白一直映出城。
    熱熱鬧鬧的春節剛過，用了米熬成的糊貼著的倒福上還留著鞭炮噼裏啪啦炸開時濺到的暗黑痕跡，新豔的春聯上都是吹不散的歡鬧。著著新衣揮著煙火的小娃仿佛還在眼前跑著，就連當頭的紡紗燈籠都還是年前豔紅的喜慶顏色。
    雪裏夾了風，左右不定的吹來，肩頭的燈籠顫顫悠悠晃蕩不定，呼呼一聲，搖得支架一陣響。
    唯他穿了一襲素色白衫，立在那平日裏終是鬧騰不斷的戲樓延廊外，愣愣出神。
    目光投得近，眉目間像是含了春日裏開得溫雅的桃花，平淡儒雅，清俊秀色的一張麵，硬生生在風裏吹了許久，不見蒼白，卻是僵紅。
    冷不防被廊外紛飛的雪吹了滿臉，已是凍得有些僵硬的身子突地起了一個激靈。
    冰冷的雪珠子沾了溫熱的麵，不多時便融成了細小的水滴，像是耐不住性子的淚，就這麼奪眶而出，從麵頰之上滑了下來。
    抬手拂去尖削下顎彙聚而成的水珠子，不待回頭，身子已經被拉扯進了樓。
    “這樓裏那麼多地兒，你偏要躲在這風口頭，快進來！”回身之時又順手闔了那半啟著的門，霎時風呼啦啦地逃竄進來，直吹了兩人的衣袂，上下搖擺，一處翻飛。本就是步伐還未穩，這一時便搖動得更厲害了。
    隻見他扯了嘴角淺淺笑，帶了些蒼色的唇翻出頗為心滿意足的笑意。
    似是不放心，將他拽進來的少婦又拉著他的胳膊在眼皮子底下轉了個身，眉眼間不減擔憂，道：“看看，可有給凍著。”
    嫣夫人的話像是被暖陽曬過的褥子，直鋪進他起了些落寞的心頭，嘴角的笑意便更深了，又像是不習慣與人這般親近，半邊麵頰突突添了羞澀的紅：“不礙事的，嫣夫人莫擔心。”
    嫣夫人忙又催了小廝去取了大氅來，一邊與他披上一邊道：“性子也不知是怎麼長的，與我你還打唬。”捏了捏他被凍得冰冷的手，又是氣道，“都凍成這樣了還嘴硬，我看你早晚要在這張嘴上遭罪。”
    “嫣夫人這般寵我，這樓裏的人又待我極好，我自是不愁的。”掩了滿腦的憂慮進心底，直把話說得再安心不過，像是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話裏頭沾了蜜似的甜。
    上了粉的臉尤為精致，近四十的年紀在嫣夫人臉上像是打了折，乍一看也隻是這歲數裏頭的一半。
    聽了他說自己好，嘴上不留情，心裏卻是受用的很，鳳眼微微轉動，瞪了他一眼，夾了半生的口吻，道：“胡說八道，若是我願意，你也是不肯的，難道要在這戲樓子裏陪著我過一輩子不成？”輕悠悠舒了口氣，像是守著自家待字閨中的幺女，著急著嫁出去又很是舍不得的，“青白，要對自己好些才是啊。”
    嫣青白一頓，麵上的笑意在聽得嫣夫人的話後瞬時收攏，眉宇之間好似秋霜打了葉，一般清荒。忽地又微微笑起，“嫣夫人總愛大驚小怪。”
    嫣夫人頓了頓，看著他的眸子裏突地起了半分的思量，一瞬又氣道：“我老了，自然是擔憂比別人多些的，你莫要說是嫌我老了，會嘮叨人了。”
    嫣青白被嫣夫人這一番嗔怪駁得有些愣神，雪勢還是那般猛，即便是在門裏頭都能聽得呼呼的聲音，再回過神來，看得的是嫣夫人一張躊躇猶豫的臉。
    “夫人這是怎麼了？”
    嫣夫人將門扉全全關上，手還放在門上沒收回，從背過去的口裏傳出來的聲音聽著總歸是沉悶：“樓裏來了位貴客，不是來聽戲的，是來……聽曲兒的。”
    嫣青白以為是如何大的事，擔慮少了一半，可嫣夫人這般他總是少見的，道：“我本就是樓子裏的樂師，夫人是要我單獨去會他嗎？”
    嫣夫人轉過身來，看得他肩頭的大氅一邊又要滑下肩頭，邊伸手邊道：“不是我要你去，是他指名要你去。”
    嫣青白蹙眉，俊朗的麵龐便白了些許，隔了片刻才道：“也好，總不能老在夫人這兒白吃白住。”
    “可明明……”嫣夫人欲言又止，斷了原要說的話，卻突然尋了別的來說，“白吃白住？我有嘮叨過你這事兒？青白，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嫣青白忽地彎起嘴角笑了笑，他總覺得嫣夫人在他麵前與平日裏在樓裏的時候不一樣，那麼真心誠意的照顧和在意，如何能感知不到。
    “夫人又想多了。”
    嫣夫人側首，目光朝了那二樓的隔間看去，喃喃低語：“算算時間，有兩年了吧。”
    “既然要來，終是躲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