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雪葬  第二十三章 小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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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覺自己有些醉了。湊上唇齒的卓鷹部自製奶酒,聞去醇香濃鬱,不想入口簡直比那加了薑辛胡椒的蓽撥還要燒人,隻稍嚐淺泯,便嗆得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掩袖強吞下肚,竟一路燒至腹。
    坐在桌子對麵的北地漢子麵不改色地悶頭灌下一碗奶酒,又翻過黑色的酒碗甩了甩,頃刻見了底,一滴不剩。族長望著青衫男子手中幾乎還是滿滿的乳白,替自己又斟上,這麼抬碗示意他快盡。任遠抬眼僵著嘴角嗬嗬地笑,咽了咽口水,額頭不禁生了泠泠冷汗。偏巧此刻又有人闖進來,他放下酒碗轉身去看,不正是方才在武場差點讓大小姐命喪黃泉的那位。男子瞥了他一眼,轉頭便向族長。
    “族長,你們聊。任遠先回去了。下次有機會再找族長盡這酒興,失陪了。”他暗笑,這倒也正合了他的意,落個清靜。於是客套了幾句,識趣地退出了族長的氈房。
    北地的天依舊暮得分外的早。被拉到族長氈房中喝酒之前先被拉去盡了晚膳,卻沒見著那大小姐,心中甚是擔憂,問了雁兒,隻說讓人送了飯菜去氈房,也不知究竟怎的了。
    晴空如墨,星光曄曄。不知多少時候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夜空了。遙想京城似是比天還高的樓宇瓊閣,徹夜華燈,晃著了人眼,迷蒙了人心,又何曾會注意到這般的美景。
    他邊走便想起方才闖進門的男子從他麵前而過時居高的眼神,多有不屑,卻莫名的讓他心情大好。大概是因為贏了吧。想至此,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淺笑。不,還不僅是贏了,更是贏了個徹徹底底啊。那男子百般的挑釁,到頭來還不是讓自己撿了個便宜。不說族長肯拋出從不經他人手的寶刀,對那大小姐,更是討了個或是一世都拋不開的人情。到這番境地,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幫卓義暗道失策了。
    他旁若無人地笑出聲。不要說對著朝中文武百官辯贏了策略論方,就算是對著敵幫千軍萬馬橫掃而過的勝利,都不如此刻的竊笑讓人暗爽。
    可是……對那兀自在自己懷中失了神的柔弱丫頭,他真的隻想贏個人情這麼簡單嗎?
    臂彎中的觸碰感和溫度似乎還有一絲殘餘。他從族長的氈房出來,踱著踱著,猛然回神,竟然已經站在了那座略小一些的氈房門外。
    “卓沁,在嗎?”他向著垂下的門簾輕聲。竟是自己的腿腳先背叛了自己的心意,他搖頭。來都來了,沒有理由又一聲不響地折身回去。
    但隔了一小陣,有人挑簾而出。
    “任……遠。”她有些驚訝,卻不掩一臉倦意。“有事麼?”
    “晚膳有好好吃吧?”他不說來意,見她的模樣,擔心意味漸濃。
    “嗯,吃了些。”
    “吃了些是吃了多少?”他不禁有些慍色了,想說怎麼不好好吃飯,但望著她沉默,那有些著了怒意的話硬是脫不出口。
    “是要睡了嗎?”
    “啊,不,還沒。”低垂的頭突然抬起來,剛巧碰上他擔憂的目光。
    “想……呃,”他一下打住,別開對視的四目。“想出去走走麼?”這話出口有什麼難的?!支吾之餘,他竟然感覺自己的臉微微地發起燒來。
    這北地的夜色,何時變得如此醉人了?是酒勁太足麼?他偷偷瞥著身側的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她卻隻是把頭低得死死的,正尷尬得讓那男子想要說些什麼,倒是又啟唇柔若細絲地喃喃。“任遠說,我要去哪,會陪我同去,是真的麼?”
    他彎過身去看清了她,那一副脆弱擔憂患得患失又不知所措想讓人狠狠揉進懷裏的模樣。那是他從未見在她臉上過,也從未在任何女人臉上見過,或是說,遙遠的過去,許是見過,卻從未在意過的一個柔弱女子的表情。
    他該怎樣回答呢。彼時武場上擁著她的時刻,心焦是真切,但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又真切否?就算真是他的一番心意,於她而言,又有多大意義?如果此時她身邊不是他,隨便什麼人也好,她也是會這麼問的吧。而不管是卓鷹部的哪一個,都是會斷然肯定的不是嗎?
    她是卓鷹部的大小姐,是眾星捧月的公主,是絲毫不染一點塵俗的雪做的娃娃。她說一聲不順意,多少人為她擔心,她一個嫣然巧笑,多少人為著她顛倒,她父親是卓鷹部人人敬愛的族長,她又是個訂了婚的被人百般疼愛的丫頭。
    他在這裏又算什麼呢?隻是千萬之中的一個嗎?這個高高在上的王爺,此時此刻竟然有點害怕此中的距離,不是身份尊卑,而是那兀自拉開的融不進去的距離,讓他退卻了。
    然看見她咬著唇,急求依靠的閃爍不定的眼神,他又心軟了。
    “是。”如果這……輪得到自己的話。可就算再多人橫在中箭,又與自己何幹!堂堂一國王爺,竟就這麼沒了底氣麼?
    他轉回頭,莫名地恨起自己的無用來,不想那女子聽到這一聲不算堅定的“是”,卻依舊崩潰出了所有的心緒,唰地蹲下身去雙臂環住膝蓋,嗚咽起來。
    “卓沁!”他以為她摔著了,跟下去,卻見她顫抖的脊背。她在發抖,肩頭隨著陣陣啜泣高地聳動。是哭了,卻固執地把頭埋在臂彎裏,不肯抬一下頭。
    酒雖沒喝多少,他卻聽族長說了許多。知道了十三年前那次雪崩,她貪玩忘了時辰,爬到雪朧高處山壁凹側的洞裏,娘親找到了她,想拉她上來,卻腳底一滑,摔了下去。那個淺淺的山崖,摔下去倒也不多礙事,隻是從崖上滾落的大塊岩石,讓那個同樣絕美的女子就這麼再也起不來了。
    究竟在心裏憋悶了多久?這是她麼?往日的清朗去哪了?昔年不過五歲,竟要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承受這樣的愧疚,直到如今才被人察覺麼?她究竟受了多少煎熬,才選擇將這些通通一股腦兒拋到心底最深的地方,選擇若無其事的忘記呢?
    “是卓沁的錯,全是卓沁的錯。那天,死的應該是卓沁才是。留下卓沁有什麼用呢,娘去了,傷了整個族人的心,爹爹不願續娶,族裏更是無了繼承人……你們……你們這麼袒護卓沁,有什麼用……”她深埋著頭,話語隻是斷續沉悶,卻聽得出激烈的悔恨與沮喪,連同多年被她封鎖的記憶和心緒,就這麼仿佛發泄一般,一股腦兒向著麵前的男子抖了出來,全都在這個外族的男子麵前袒露無疑。
    他卻沒什麼動作。隻守著她,靜靜地聽她哭,靜靜地聽她說完。他知道她需要淚的淹沒,悶了許久,若再中途被勸阻,定是再也解不開這結。他就任著她,到後來的歇斯底裏,又恨又怒,說夠了一切想說的,才不疾不徐地緩緩開口。
    “不是袒護,傻丫頭。”他的手覆上她顫抖的肩,拍拍她的額頭,話雖有些責怪,卻著了不小的寵溺。“做錯了事情,才不會有人袒護你呢。這是愛護,知道麼?大家都愛著卓沁,這麼多年了,難道卓沁一點都不知道?你這丫頭,也太沒良心了吧!”他笑了,欲抬她的額頭,已明顯的安靜下來,卻倔得把頭埋得更深。
    “倔丫頭。你看娘親她那麼愛你,不是嗎?為什麼不承認?快點頭,快點頭啊,這麼倔,還想惹娘親生氣麼?”他拿她沒辦法,可他知道,她要這樣的肯定。心裏雖說有些相信的,可這麼多年,憋悶著,沒人告訴她,沒人幫她肯定這樣的想法,她又怎能繼續相信下去呢?一定是這樣沒錯了。他斷定,拍著她的肩就去扳她的掩著麵的臂。迫她抬起頭來,不要再沉溺在自作的繭中獨自沮喪了。
    於是就那麼一瞬,她倔強的手鬆了鬆,被他一下拽住,打了開來,終於捉住她滿是淚的雙頰。秋葉帶露,一瞬間的驚恐,又被他暖洋洋的笑容融化了。
    像是受了什麼蠱惑似的,她任他替她拭淚,又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
    “這不就好了。”看她還遲疑著,他放下一半心,又繼續。“娘親她想要卓沁活得快快樂樂的,不是嗎?”她感到他又拍拍她還倔著的的腦袋,便像個乖巧的孩子,又點了點頭
    真是,比玉驄乖多了。他笑著想,不知不覺已是滿目愛憐。“繼承人這種事,找一個卓沁喜歡的,又很愛很愛卓沁的人,讓他幫卓沁分擔,這樣不就行了,不是嗎?”
    她遲疑了一下,看住他,皺著眉,剛還確信無疑,此刻就萬般不信了。(卓沁:你……行不行?)
    他心裏咯噔一下,暗暗心虛。自己這是在說什麼呀……麵上卻依舊露出確信無疑的表情,暖暖地望著她。“他會出現的,傻丫頭。若是不信,他就走了。所以一定要等著他,相信他會來的。”他越說越沒了普,編故事編得像飄渺的傳說,自己都不知信不信,卻還萬般肯定地看著她。他莫不是還真不知道了,這可是貨真價實地在哄女人呀,但這尊貴的王爺過去的二十一年裏卻從沒把哄女人當作一件事情去做過。因此此刻真切地在哄,可是心裏卻想了無論什麼話語,就算是假的,隻要能讓這丫頭開心起來,也都要把它強變成真的了。
    “真的……一定嗎?”她又眨眨眼,順著最後一滴淚滾落,心緒也平靜起來,不知不覺越來越沒頭沒腦地相信他這些毫無憑據的信口開河了。
    “一定。”他牽了牽好看的嘴角,仿佛就牽動了眼前女子固執的心弦,這麼傾身,似是因了剛下肚的幾口烈酒,膽大起來,拋了所有的顧忌,不想了該不該,伸手攬她入懷,撫著她的長發,將她的疑慮一並埋到頸間,薄唇輕觸她粉白的耳垂,不想這星空下不經意的一句承諾,竟真會成了不久後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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