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1、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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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那日,聽聞京畿漫山遍野皆開滿了嫣紅璀花,甚是奪目,連帶著我的額上,自打從娘胎出來,也帶著⼀枚絳紅花鈿,同那些灼灼灩華一般。
豆葉跟我說,她從沒見過京畿何時這般美過——豆葉是我的侍婢,長我五歲。
我時常覺得她不應該叫豆葉,叫豆花還差不多,畢竟自小在宮裏養大,長得白嫩細軟,很是可愛。
用這個名字,才最適合不過。
雖然我對她小小年紀便有這麼清晰的記憶感到疑惑,總覺她言辭中有誇大之嫌。
然每每她說起當日之景時,其滔滔不絕之狀,倒委實讓我篤信幾分。
我是皇帝的小女兒。
也是最不得寵的女兒。
我出生時,朝廷正值戰年,各地藩郡起勢,一輪緊接⼀輪的戰事滾滾而來,像車碾的轂輪⼀般,壓得父皇年紀輕輕就有垂暮之色。
如今父皇已有了千秋,那尊帝冠下,生滿了白玉一般的銀發。
我的出生,也沒有給父皇帶來些絲的欣慰,即便我是他與母後的嫡出。
此皆因那個慣會胡扯的臭道士!
偏偏父皇還以道長之禮待之。
若我有朝一日能見到他,定要找他問個明白,如何這般詆毀我?!
那道士說我是個妖怪,京畿盛開這樣⼀種不知名的妖花,便是鐵證。
連帶著國祚不濟,戰事不斷,朝局不穩,皆是因我這個妖怪而起。
這可真真是瞎掰!
豆葉同我說,在我還未出生時,朝政便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阿家莫要放在心上,大臣們這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罷了。”
我就是他們找的借口。
雖是父皇的嫡親女兒,可在我十四歲那年,便入了南安王嗣下,成了南安王的女兒,封號從原本的公主成了郡主,至今也沒有一個正經名字,王府上下隻稱我“阿家”。
想必他日,史書上也不會為我多添一筆。
南安王夫婦倒是對我十分憐惜,或許是因著他夫婦二人膝下無女的緣故,才對我這個被稱作“妖怪”的女兒,疼愛有加。
他⼆人有一子,名作子胤,長我七歲,我喚他大哥哥。
自我入府時,他便已有了一房夫人,可那夫人卻是位病西施,自打娶進王府來,就整日參湯不離口。
我曾隔著紗窗朝裏麵偷偷望過一眼,隻模糊地看到,哥哥正親自在給病榻上的嫂嫂服侍湯藥,想來他二人定如王爺王妃一般,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阿家在這裏做甚麼?”
我瞧得有些走神,竟忘記挪步了。
直到哥哥從門房中出來,喚我名字時,方才醒神。
當日敕封我為郡主,詔書上麵寫著我的名諱——“阿家”。
“閑來無事,隨便逛逛,”我隨意搪塞,偷視兄嫂被抓個正著,自然是難堪的,“大哥哥今⽇可要入宮?”
“要的,待會兒便走。”
他稍微撣了撣袍袖,那是一身攛金滿繡的長衫,外披同色長褂,束白玉頭冠,腰間配著一個⽞墨香囊,應該是嫂嫂替他繡的。
倒是難為嫂嫂,身體這般不濟,還想著替他做香囊。
他問我:“阿家可要同去?”
我走到他身邊,放低聲⾳:“嗯……我有些想母後了。”
這是我來尋哥哥的目的,隻是怕王妃知曉,引她傷心。
“那我便帶你同去罷。”
我雖不得父皇母後寵愛,但好在父皇並未限製我進宮拜見他們。
想來父皇還是心疼我的罷。
我出生時,京畿已遷駐了巴蜀。
這裏雖不比長安繁華,卻也是富庶盛邦之所在,聽宮裏的老嬤嬤們說,從前的京都乃第一繁華風流地,那裏是數代天子城門,即便如今都城不在,卻也是個極富貴溫柔之地。
本想拜見父皇⼀麵,可他老人家推脫身體不適,我在寒風中候了將近兩個時辰,內侍監才來報:“皇上今日龍體有恙,不得見阿家,還請阿家改日再來罷。”
我隻能告退,臨走前需得活動一番凍僵的筋骨,否則隻怕未走出幾步便會摔倒。
好在母後宮中,早已命宮人燒足了炭火,才掀開門簾⼀角,一股溫熱之感便鋪麵⽽來,登時,渾身上下都被這股熱流灌滿。
想來母後還是心疼我的罷。
約摸半月未見母後了,她照舊那般端莊,見我進來,雙目不曾斜視,身體不曾離席。
我依著規矩向她行禮,平身,她問我:“你母親可好?”
母親?是了,她是問王妃。
若非此言,我幾乎都快忘了:母後她,早已不記得我了。
我自生下來,便背負著為禍朝國之惡名,母親也恨自⼰,如何就⽣了個妖怪出來?
她成日成日地哭,因為做了這禍國罪人,而感悲戚。
即便將我入了南安王一脈,母後她仍難釋心中之愧,身子跟著日漸消瘦。
後來,父皇讓那個牛鼻子老道施咒,清除了母後所有關於我的記憶。
如今的我,在她眼中,不過是南安王府的一個郡主女兒r,同她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無一絲瓜葛。
兩個月後,我終於被允準可以見母後⼀麵。
她較之前豐腴了幾分,麵色也見紅潤,臉上掛著端莊而親切的笑容,一壁喚著我阿家,一壁疑惑,南安王怎麼沒給我取⼀個名字。
我告訴她,阿家就是我的名字。
她回:宮中有無數個阿家,若就這般叫,隻怕叫渾了。
阿家,是公主的意思。
我想這是父皇留給我的,最後⼀絲和這個皇宮的聯係。
我道:無妨,我不常入宮。
如今西域外邦已不像從前太祖時,勤謹地向朝中上供了。
便是那些附屬小國,每年也不斷派使臣來,要求減少貢品銀錢。
我望見皇後茶盞中的雪菊,也從以前的八九瓣,減至如今的三兩瓣,中宮尚且如此,其餘宮室更不必說。
宮牆外,大哥哥早已等候在此,他很喜歡帶我去逛京畿的夜市。
其實,是我老纏著他帶我出來逛的。
“若沒有這額上的花鈿,尚可扮作男兒裝,同大哥哥一起馳馬遊覽,如今隻得坐在轎中,實在敗興!”
我坐在轎中,聽到轎外的馬蹄聲,嘚嘚嗒嗒,敲得我心癢難耐。
男裝出門總是便宜些,我也曾想過用妝台的白梅粉遮住這個花鈿,隻是額前的花色太紅太濃,無論如何也遮不住。
後來我索性發狠,用手掌在額前使力揉搓,直揉得整塊額頭紅了⼀大片,那枚花鈿依然目不改色,照舊臥在額間。
我掀開轎簾,對他說:“大哥哥,我也想騎馬。”
“阿家,王族女兒不可公然騎馬露麵的。你若想騎,改日咱們去馬場,騎個盡興。”
“回回都去那個馬場,實在膩了,可能換個地方?”
“好。”他稍稍欠下身子,衝著轎裏的我微微一笑。
聽豆葉說,大哥哥尚未娶親時,京城貴家無一不想同南安王府結親,卻不是因著王爺的勢力,而是因著南安王膝下的這位公子。
當年我頭次進王府,聽得內侍官宣讀旨意,告知我,以後要改口喚王爺王妃為父親母親時,我心中是一萬個不不樂意。
即便當日在皇殿,親耳聽到母後痛心疾首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便是生下這個妖怪!”
我也不曾有這般疾心之痛。
我倔強地搖頭:我的父親是當今皇上,母親是皇後,我不是南安王的女兒!
我推開眾人,躲進王府的柴房,將那扇門緊緊鎖死,不讓任何人進來。
直到這個男人野蠻地將柴門劈開,把我抱出來。
那時我已經哭累得睡過去了。
他告訴我,南安王夫婦很喜歡我。
他還領我去了自己的臥房,同我講,王爺為迎接我這個女兒,早在三月前就開始準備了。
那個臥房,竟比我在皇宮中的寢殿還氣派。
因不得父皇寵愛,我在皇宮中的住所不過是一個偏齋,連主殿都沒有。
再看眼前這個人,他⽣得魁梧英俊,不似皇宮中的那些太監,走路軟綿綿的,說話還掐著嗓子,讓人聽了渾身不自在。
也不像那些侍衛,直愣愣地杵在一處,呆若木雞。
他替我拭去臉上掛著的淚痕,告訴我:我是你的哥哥,以後誰都不能再欺負你。
似乎我也沒被誰欺負過。
不過有個哥哥,總比沒有的好,且度其行止,應當比宮中姊姊好相與些。
他大約不會因為一盒脂粉,就叫嚷著要把我溺斃在禦花園的池塘中罷。
那年我十三歲,因著不防頭打翻了三姊姊的一盒脂粉膏子,她便命宮人將我丟進禦花園的池塘中,幾乎不曾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