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回過神時，外麵的天色不知不覺黑了下來。
    整座茶樓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比早上還要熱鬧上幾分，然而那暖融融的黃紗燈光照在身上，卻隻叫他覺得有些冷。
    台上的說書先生還在講著江湖裏早已不算新鮮的軼事，麵色醺紅額角凝著層薄汗的模樣，想來說得十分盡興，聽客大多是遊俠百姓，對那些往事自然是不了解的，一番真真假假下來，倒也主客皆歡其樂融融了。
    飲盡手中涼透的茶水，他掏出幾塊碎銀放在杯旁，竟是拿起桌麵的劍打算走了。
    “林小哥”倚著柱子的跑堂夥計像是剛睡醒一樣站直，抹布一甩上肩，晃晃悠悠就靠了過來，“怎麼今天走得早，不聽完結局？”
    “沒什麼好聽的”靜看向了眼正掂著手中折扇搖頭晃腦的說書人，他神色平淡，拇指不由地摩挲著裹著劍的布料。
    “沒什麼好聽的你還連著來好幾天？”夥計低低嘀咕著，又對著他笑了笑，順手將碎銀放進口袋，“好像明兒就換書了，還來不來？我好看著給你留位”
    隻是搖搖頭，他負起劍，悄無聲息的往門口走去。
    “真是怪人”直到看著那道挺拔消瘦的背影隱沒在人群，夥計才堪堪略過那一瞬間莫名升起歎息的衝動，回頭收拾起碗碟。
        一踏上街道，喧囂聲撲麵而來，讓他如夢初醒般恍惚了片刻，空氣裏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有著刺骨的冰冷。
    他不禁咳了聲，壓住喉頭隱隱的癢意。
        今天，是花燈會。
    初雪應該不會太久了，他這麼想著，沉默地融入磨肩疊踵的人群，冬天的來臨似乎並沒有多少影響，揚州的夜晚總是人聲鼎沸的。
        視線從成雙成對的人們身上收回，他沿著街道慢慢向前走去，突然地，想起了某年的花燈節——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一個人。
    鼻腔裏吸入的空氣分明是冰冷的，他卻疑心是否沾染上了人群攤販的煙火氣，才能與記憶裏的溫度如此相似。
    以至於，閉上眼睛仿佛就能捕捉到耳畔讓人每每聽見心尖都會微顫的輕笑聲，一轉過頭仿佛就能瞥見眼角殘留的灼入人心的鮮紅衣袂。
    明知道不該的，他依舊堅定的伸手拽住了一閃而過的紅色，這樣的動作像是鐫刻在骨血，讓他根本無力抗拒。
    “哎！？”紅裳姑娘被嚇了一跳，轉過身看清後更是連連後退著將手臂掙脫束縛“你，你幹什麼！”
    “抱歉”愣神了幾秒，他迅速鬆開握到骨節泛白的手，歉意的笑了笑，“認錯人了，你跟她有些像”
    看見姑娘揉著手臂，他臉色擔憂，“你的手臂……”
    “沒，沒事”應該是鮮少與陌生男子接觸，紅裳姑娘的臉頰漸漸升起飛霞，更襯得嬌羞豔麗，晃花了路過多少公子的眼睛。
    小小地搖搖頭，紅裳姑娘扯著身邊的女伴，匆匆消失在了人流中。
    果然不是她，攥緊的拳一點點鬆開，他漫無目的地順著人流走，神情平靜，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了從欣喜再跌入失望，然而，當他又一次重蹈覆轍時，原來空廖的心還是會難受。
    夜幕下星子稀疏的散落在天際，他一眼望去，隻瞧見了高低攢動的人和閣樓簷角連綿的花燈。
    大概是缺了什麼的。
    但至於是缺了什麼，他卻是每每想起也不敢深思。
    奇怪的是，世事總是事與願違多過順心如意，就如他偏偏不經意想起那些自以為遺忘的記憶，才發覺，或許不是忘記，而是太無處不在以至於習以為常。
    他這般逃避的模樣被她瞧見了肯定是要調笑一番的吧，他無可奈何的想，他便放任自己這一次……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在記憶裏，她愛笑又隨性，像……像什麼呢，他暗自斟酌著，竟然找不到一樣東西來比作她。
    她似乎是極愛新鮮的，對一切未知的事物都有著純粹的興趣，她可以由著惡趣味將對方逗得麵紅耳赤再瀟瀟灑灑轉身離開，也可以策馬奔波幾天幾夜隻為了鮮花美酒。
    她似乎又是極懶怠的，對興味索然的事甚至懶漫得連餘光也不肯施舍，也可以因為嫌棄麻煩一年半載蝸居家中沒日沒夜喝酒。
    如果非要說，她大概是塵世三千再找不到的獨一無二。
    當他不禁抿唇從思緒中回神時，人已經站在了巷口，隔著一段距離，那喧囂的人群和燈光璀璨的街道被蒙上了層霧，如同一場綻到極致的夢境，美好卻遙不可及。
    他看了很久，才緩步向身後深沉的巷走去，巷尾掛著燈籠也隻能綽約看清腳底踩的青石板大致輪廓，耳邊回蕩著的是他平穩的腳步聲和呼吸。
    再向前幾步，他看到了燈籠下沒在黑影裏的身影，有點熟悉。
    “誰在哪裏”他停在原地，吐息更輕了幾分。
    “我”身影從暗處走到燈下，顯露出一雙精亮分明的眼睛，被光線淺淺一照，更透出靈動的狡猾，像是盤算著什麼的狐狸，“林大俠，別來無恙啊”
    “卜遊息”我不假思索的吐出了這個江湖上人盡皆知的名字，眉尖一跳，“你找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卜遊息眯著眼，笑容漸漸消退，“我確是來找你，能讓我出馬的人想必你已經清楚”
    說著，卜遊息將一團包裹丟向他，“既然東西送到，我就告辭了”
    下一秒，閃過暗光的利劍橫在了卜遊息頸側，散發著無聲的威脅。
    “她在哪裏”他的嗓音有些喑啞。
    “怎麼，幾年不見連臉也不要了”卜遊息嗤笑一聲，“師父不想見你，你又憑什麼去見她？還嫌害的她不夠？”
    “我……沒有”劍客的手本該是穩的，然而，此時他手中的劍卻顫抖得快要握不住。
    “省省吧，跟我說有什麼用”卜遊息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隻用一根手指就推開了削石如泥的劍，“做完了再談無辜是不是有點晚？我以前還從來不知道你那麼會自欺欺人，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一霎那間卜遊息的神色竟讓他感覺到陌生得可怕，他失落的把劍杵在地上，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形，才不至於脫力的跌倒。
    卜遊息的一句話，就仿佛把他打回原形。
    最後，卜遊息什麼時候走的，他已經不知道了，他抱著包裹，渾渾噩噩的回到了自己院子。
        小院裏栽著幾棵前任主人留下的樹，葉子落得七八，裸露出光禿的枝幹，枯黃的落葉肆意地鋪灑在青石板上，預示著即將來臨的冬季
        走進屋內，他摸索著用火折子點燃了油燈，火苗不停晃動跳躍著，叫人擔心它下一刻就會熄滅。
    屋內的溫度比外麵還要冷，空蕩冷清，少了鮮活的人氣，整個房子像一座墳墓，了無生息
        映著微弱的光，他坐在床邊，神色被光線勾勒得晦暗不明，他猶豫了一瞬，輕輕扯開了包裹的結。
    包裹裏，有一封寥寥數語的信，叫他來找她，另一個是一件玄色毛氅，毛氅領口上那隻桃花繡得栩栩如生，嬌嫩的花瓣猶含著清晨霜露，似乎隨時會滴落下來。
        將信讀過之後，他把它重新裝回了信封，表情平淡得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半晌，他安靜地將劍身纏著的黑色布條一層層除去，烏黑的劍鞘折射出深沉的光澤，沒有花紋，隸書寫就的“林”字端端正正的刻在劍鞘頂端，暴露在他的視野中。
    這是她親手刻的，還有那劍穗，也是她編的，她說深紅色才不怕被血染紅，可以用很久。
        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凹凸不平的刻痕，他說不清現在的複雜心情。
        他想見她……不，他也不知道，他是想要見她，還是更害怕見到她，就像是跋涉了千萬裏的行人，忘記了回途，卻不甘於駐足，隻能不停地，不停地向前，離最初越來越遠。
    他回不去了。
        “呼-”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他清峻的眉眼掩映在一片迷蒙白霧中，被模糊成一副朦朧的山水墨畫。
        也許，是時候去見見她了，在初雪來臨之前。

    作者閑話：

    第一章第一次修改完成啦啦啦啦啦，高考結束快樂得失去智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