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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從幾點換成白晝,
    大抵是沒有區別的。
    在聽到你聲音那一瞬間,
    太陽在我心中冉冉升起。
    ——弗魯格·法洛赫紮德
    聽說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五天;
    聽說出動了很多安保人員;
    聽說連當地的官員都親臨現場了……
    我想象在那棟的房屋裏,隔著腐朽破敗的木頭門,那個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的少年,正與我眼光相對。
    那雙原本戾氣十足的眼神,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瞬間消散。
    我們有著同樣的亞洲麵孔,漆黑如同夜的眼珠,有著對自由的期盼,對未來的憧憬……
    被父母帶走後,我就不再記得那張臉。
    似乎隻是一場夢,模糊得令我不敢確信,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少年,曾經和我在同樣糟糕的環境中,相互對望過?
    從我記事開始,家裏每天會來四五個穿著奇怪服製的人,帶著令我汗毛豎立的注射器、針頭。
    奶奶說我曾經生過一場重病,要不是這些人,可能我早就死了。
    現在的我依然身體羸弱,需要接受醫生每天的定時治療。
    我生病了嗎?
    或許這也是我不被允許出門的原因。
    那天,我記得自己隻是悄悄隔門看了外麵一眼,後麵發生了什麼,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隻記得,我因為擅自動了家裏的門,讓奶奶誤以為我試圖偷溜出去。
    然後,我被奶奶打得幾乎站不起來。
    奄奄一息。
    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幽微的光亮從破舊的窗戶裏透進來,提醒我現在是白天。
    很快,那束光亮越來越淡,越來越暗……
    我以為天黑了,其實是我的眼皮已經困到無力撐開。
    晚上,那群穿著奇怪衣服的人又來了,我聽不清他們在交談什麼,語氣聽起來像是責備。
    交談聲小了,緊接著手臂傳來針頭紮入的刺痛。
    是在給我治病嗎?
    奶奶坐在灶前,跟我說著今天外麵發生的故事,語氣又心疼,又惋惜。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她總是在動手打了我之後,又表現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
    如果是為了糾正我的錯誤,可我又犯了什麼錯呢?
    可能是針劑的作用,我感覺自己痊愈得很快。
    從那天開始,我再也不敢再踏出門半步,畢竟那種被揍得起不來床的感覺,是很痛苦的。
    想象一下,渾身疼痛難忍。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如同深陷沼澤,除了眼睜睜忍受窒息帶來的痛苦,別無辦法。
    荒蕪人煙的沼澤,別癡妄會有人救你。
    唯有死,才能解脫。
    因為不被允許踏出家門半步,聽到外麵的孩子在說著“學校”、“老師”之類的詞語時,我總沒由來地豔羨。
    “為什麼我不能像別的小孩一樣去學校?”
    “你的身體不好,”她的聲音很蒼老,讓我想起廚房那個沾滿鐵鏽的鍋鏟,已經沒有生鐵的清脆剛毅,“等你好了,就能去學校了。”
    她總喜歡以相同的理由,搪塞我不同的問題。
    久而久之,我不再問她任何問題——因為我一定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那天,家裏破天荒來了一男一女,奶奶告訴我:“他們是你的父母。”
    父母?
    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生活裏隻有奶奶、穿塑服的人,以及後來的神父。
    “父母是什麼?”
    “是帶你到世上來的人。”
    “給我生命?”
    “對。”
    “創造我的人?”
    “沒錯。”
    “那為什麼不把我創造得健康一些呢?”
    三個成年人,沒有一個能回答我提的問題。
    “你不是一直很想離開這裏嗎?”那個男人,應該是我的父親,他告訴我,“我們是來帶你離開這裏的。”
    之後的四五天裏,我的父母和奶奶在那間僅用一張白窗簾隔開的屋子裏,低聲商量著什麼。
    白色的床單上,還殘留著被我濺上去的飯漬痕跡。
    燈火稀廖,人聲寂杳。
    在那個灰蒙蒙的早上,一群戴著口罩、穿著藍色塑服的人衝進來,野蠻地要把我帶走。
    一個瘦弱無力的小孩,是無法同強有力的成年人抗衡的。
    尤其還是在被注入某種不知名的針劑之後。
    這讓我想起神父被帶走的那天。
    穿製服的人也是像這樣,一腳踹開木門,將他粗魯地架出來。
    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或許因為我咬了那個男子的手腕,憤怒的他照著我的臉,狠狠打下一個耳光。
    等我醒來時,身邊圍滿了四五個穿著同樣服製的人,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地板、牆壁、天花板,白得刺眼。
    可我還是看見,那盞被擦得鋥亮的不鏽鋼桌台,還有上麵陳列著的大小不一的匕首。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匕首還有另一個名字——手術刀。
    所謂的藍色塑服,也有另一個名字——實驗服。
    “這孩子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總部或許選錯了。”
    “會不會老太婆下手太重,傷到他的腦子了?”
    “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他沒什麼可值得研究的。”
    我費力地把頭轉過去,看到那個說話的人,手裏正握著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白色的橡膠手套,緊緊纏住每個手指,不留一絲空隙。
    “不過,身上的器官,應該沒什麼問題。”
    那柄閃著寒光的刀落在皮膚上時,我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可冰冷和恐懼,讓我忍不住瘋狂掙紮。
    “等一下!”
    是奶奶的聲音!
    “不是答應把他留給我的嗎?先生承諾過,會把這孩子留給我。”
    “當然會留給你,”刀刃暫時離開我的皮膚,“可實驗室把他養到這麼大,總得從他身上取點什麼吧?”
    “他會死的!”
    奶奶說著,推開身邊那些人,想要解開束縛著我的綁帶。
    這個平常打我一點都不含糊的老人,此刻的動作依然利索。
    “你想跟先生作對嗎?!”那人憤怒地用手裏的刀指著奶奶,“老東西,你別忘了,這些年是誰替你那不成器的兒子贍養你!是誰給你機會撫養這個孩子!”
    “求求你們,把他留給我吧!”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難過,“你們有那麼多個孩子,我隻有一個……”
    然後,我看見那柄手術刀,沒入了奶奶的身體。
    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隻記得滿眼的血紅。
    我像是瘋了一樣,從那些束縛身體的綁帶中掙紮出來後,抽出奶奶身體裏那柄手術刀,學著樣子,將它捅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裏。
    渾身的血液就像被放到炙熱的太陽下,燒得沸騰滾燙。
    “藥劑……是藥劑起作用了嗎?!”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句話,我聽不懂,手裏的刀也完全不聽使喚。
    我隻記得,沾滿鮮血的雙手,正扶著奶奶,往家的方向走。
    父母找到我時,奶奶的身子已經僵硬了,他們把奶奶搬進屋裏後,開始慌亂收拾起來。
    天沒亮,我再次被帶出家門。
    “我們會離開這裏,去到國外,你會接受最好的教育。”
    這是他們第一天到時,對奶奶承諾的,現在奶奶聽不見了,他們又轉來對我承諾。
    “奶奶怎麼辦?”
    我的腦子中浮現出一個“死”字。
    周圍的生活,隔三差五就死人。
    那個據說被丈夫打死的妻子;
    那個據說被警員打死的丈夫;
    那個據說流落街頭,可能已經餓死的孩子……
    死,就像纏著手指的橡膠手套,纏著我。
    “她死了,”男人拍著我的肩膀,是的,我其實並不想以“父親”來稱呼他,“你知道,人總要死的。”
    “葬禮呢?”
    “恐怕我無能為力。”
    碼頭邊的船還沒開,我重新跑回家,學著那些葬禮的樣子——我曾在門縫中見過。
    幾十個人組成的隊伍,吹吹打打的,從家門前經過。
    曲調一點也不入耳,總會令我沒由來地生出一種不悅感,甚至影響到吃飯的心情。
    他們會將死去的人交到殯儀館,從前叫火葬場的地方。
    我雖然沒親眼見過什麼是火葬,想來應該跟火有關;
    我用灶台裏尚未熄滅的木材,點燃整個房子,也點燃奶奶的屍身。
    通紅的火光,把天都燒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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