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捷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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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捷,我終於變成了你喜歡的樣子,卻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一路狂奔,我聽見顧森陽用沙啞的嗓音在我身後呐喊,聽見他輕微的哭泣聲漸漸淡下去,最後再也聽不見。裙擺撩動小腿,涼鞋跑出踢踢嗒嗒的響聲。當我停下來回頭望的時候,早已看不到他的人影。那一刻,我蹲下來,一九九三年的陽光從頭頂射過去。這個夏天才剛剛開始。
    顧森陽,你終於變成了我喜歡得不得了的樣子。183厘米的個頭理著清爽的短發,單薄的襯衫上曾經有的汙漬被洗得幹幹淨淨。我知道,你不再是以前那個幾乎整個學期都在翹課的顧森陽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整晚都和一群混混在各條巷子裏打架撒野的顧森陽了;不再是以前那個背著老師在廁所偷偷吸煙的顧森陽了。從你把頭發染回烏黑的顏色,當著我的麵把那包還沒有吸完的煙扔到河裏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在時光的無盡蔓延下,愛竟然也會褪掉顏色。顧森陽,你曾經打架的打得見了血,眉頭都不皺一下,如今卻在我身後哭得像個孩子。我從前那麼深刻地愛過你,可你擁有的冷漠將它慢慢磨平了棱角。於是,它在我心裏成了秘密。如今觸摸起來也不再清晰可辨。
    那個夏天,因為你的長期曠課,我曾經來你家找過你。你用183厘米的身高看我,嘴裏刁著煙。你一定不知道,在那個潮濕的黴雨季節,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雨天氣,我在你家門口坐了好久,心裏也如同這天氣一樣陰霾潮濕。我心裏暗暗地討厭起你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肮髒的白襯衫,亂七八糟的頭發和四處彌漫的濃烈煙草味道。我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往雨裏衝,頭也不回。涼鞋踏下去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我提著群擺,以慣有的姿勢奔跑,卻從未注意你在二樓的窗子裏注視我。你依在窗邊,默默地看我漸漸跑遠,最後消失在大雨裏。然後掐掉煙頭。
    顧森陽,為什麼那麼久之前,你選擇沉默。
    我踏著水塘奔進閣樓,站在水管旁撩起群擺。雨水順著手指骨的線條往下滴,裙子也起了皺。姥姥在樓上喚我:捷子,怎麼都淋透啦,快,快上來。
    上樓拿了毛巾和換洗衣服,打著傘,托著臉盆往浴場走。
    熱水嘩啦啦地往後背上衝,非常溫暖。浴場裏的熱氣騰上來,模糊間我看見你的有棱有角刀砍斧削般的臉龐。可是你眼睛裏淡漠的神情瞬間像是斷線了一般無休止地出現。我皺起眉頭,狠狠地關掉水龍頭。
    走出浴場的時候暴雨已經停了。剛洗了的頭發披在肩上,濕了棉布襯衣。
    一九九三年的上海。夏天炙熱而浮躁。
    奢靡。
    清晨的時候,隔壁樓的王阿婆就會擺了攤子出來賣茶葉蛋和豆腐幹。她在這巷子口已經幹了二十年。我走的時候都會像姥姥一樣喚我:捷子,上學去了啊?笑容非常親切。
    而我的童年正是在這條巷子裏度過。回頭的時候仿佛都能看到自己年少的時候在石板子路上玩跳房子的遊戲。穿著布格子裙在一個又一個的方塊中肆無忌憚地跳躍。
    我總是這個樣子。然後,漸漸長成一個耳朵裏塞滿名謠的女孩子,一個喜歡奔跑的女孩子。最終變得和以前不再一樣。
    曾經說過的什麼,自己喜歡的男孩子一定要是高高瘦瘦的,有和柔軟的烏黑的短頭發,能穿著幹淨的襯衫和牛仔褲站在自己身旁。最好是能超過180cm,笑容溫暖。
    而這很久之前的,所謂對白馬王子的幻想最終還是在時間的衝刷下變得走了樣。好比是一個無聊的笑話一樣,隨著時光的流失,被所有人遺忘,包括我自己。一轉眼,時光已經走地那麼遠,我隻是沒有料想到,在那麼久之後的現在,在所有人都遺忘那個無趣的小笑話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默默地記住了它,還把它悄悄藏在心上。
    可是,顧森陽。或許,你怎麼都沒有想到,當你變成我喜歡的那個樣子的時候,我也已經不再是那個曾經耳朵裏塞滿名謠的蘇捷了。
    如今的你頂著一頭幹淨的短頭發,套著一絲不染的白襯衫站立在陽光下,這樣的你,是不是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樣子了?
    夏天的落日下,告白顯得輕浮而不可信。
    我濕著剛洗好的頭發,手裏托著臉盆,毛巾還沒有幹,躺在盆裏。從浴場出來,我看到你。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彼此都沒有說話。之後我隨著你拐出巷子,看到王阿婆的時候我對她微笑,她在收攤。
    我默默地跟在你後麵,看落日倉皇地照過你的頭頂,照在你剛剛染回去的黑色頭發上,光線柔和,頭發質地柔軟。我看著你在落日下的背影,猜想現在的你擁有的是一種怎樣的眼神。你從破牛仔褲袋裏掏出一包煙,在岸邊停下來,伸出手臂用力地甩出去,風輕輕地撩動你身上單薄的襯衫。那包煙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然後最終落進河水裏。河麵在擊打之後泛起一陣漣漪。
    我看到你認真嚴肅的側臉,非常地英俊。你對我說:蘇捷,我戒煙了。
    顧森陽。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不該,不該。如果能夠再早一些,那該有多麼好。
    “我回去了。”
    我就這麼說著,與你背道而馳了。手裏緊緊捏住臉盆邊緣,手心裏沁出了汗。
    這個夏天就要這樣過去了,那樣的驟然到來的暴雨季節也將遠去了。落日將背影拖地格外冗長,我瞥頭看見身後你那麼寂寞的身影。
    “蘇捷。”
    我緩下步子,回頭望你。看到你欲言又止的表情。你低下頭去,什麼都沒有再說。
    顧森陽,如果那天,你歇斯底裏地把一切都說出來,我會不會就轉身向你走來。
    一九九三年,上海。
    顧森陽,你站在巷子口的身影不斷出現,在很早的清晨。我從閣樓上跑下來,樓梯總是被我踩地吱吱響。手裏拽著一個麵包,背起包出門。一抬頭就看到你。我站在一邊的台梯上,望著腳下的石板路對你說:“顧森陽,其實,這也沒什麼,你不用這樣的。”
    “蘇捷。我真的盡力了。我戒煙了,也沒有再去打架了。”
    耳邊隻留下閣樓前水管滴水下來的聲音。那麼安靜。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裏卻糾纏不休,理不清的頭緒,最後也隻是化作一句:“走吧。”
    我喊:姥姥,走了。阿婆,我走了。
    我們彼此的耐心足夠可以度過很多個如此沒有多少言語的清晨。
    而在學校裏的很多個傍晚,我遇見你。我手提著兩隻熱水瓶往寢室裏走的時候,會看到你高高的個頭,走過來,然後擦肩而過。我甚至可以不看你,然後驕傲地走過去。可是在那樣的瞬間,我似乎看清了你隱忍下來的沉痛表情,那樣清晰。你總是這樣低著頭,仿佛是盡量不要讓那些稍顯沉痛的表情變得春光乍現。
    很多個晚上,我從床上坐起來,打開窗子向外望,我隻是在想,你會不會還蹲在巷子口等我。很多時候躺在床上,眼淚順著太陽穴流下來,我告訴自己說沒什麼沒什麼,我隻是在回憶你以前的那個樣子。染了黃色的頭發,蹲在街邊猛烈地抽煙了。看到路邊性感的女孩子會響亮地吹起口哨,然後和一群混混勾在一起毫無忌憚地大笑。我總是問自己,那個是不是才是最真實,最自由的顧森陽。
    而如今,你這樣安靜地站在我麵前,用不善言辭的口氣對我說:蘇捷。我真的盡力了。我戒煙了,也沒有再去打架了。”
    顧森陽,你說,現在這樣的你和這樣的我還有沒有所謂的明天?如果有,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對你依舊是念念不忘,不論是以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如果沒有,那是不是意味著是我對不起你,讓你變成這樣之後,自己卻又不負責任地走開了。
    這樣的思考真的很折磨。有時候夢境裏也經常看到你的身影晃過去。
    顧森陽。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那一天,你哭了。像個孩子一樣。我竭力地奔跑,聽見你在我身後呐喊:“蘇捷,我終於變成了你喜歡的樣子,卻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嗓音嘶啞。我深知那是來自你內心最真實的呐喊。
    一九九三年,當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我看到了你鏗鏘的眼淚。
    是,你那麼辛苦,終於變成了我喜歡地不得了的樣子,而且,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那個模樣了。可是我卻離開了,心裏的愧疚那麼重。
    顧森陽。我們一定不要這樣好不好。究竟是你錯過我,還是我錯過你。
    那個清晨,我手裏拽著一個麵包出門,看到你寂寞的身影再一次蹲在巷子口。你又在等我了是不是。白襯衫印出你的因為清瘦而分明突起的肩胛骨。看著這樣的一個顧森陽,我終於還是哭了。手指深深掐進軟軟的麵包裏麵,草莓果醬隨即漏出來,充分暴露在空氣中,不知道它有沒有一種屬於一九九三年夏天的特殊味道。
    -END
    2006-8-2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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