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上江岸的一瞬間，天韻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已經幹涸的血跡，在朝陽的映襯下，它們竟泛出一種暗紅詭異的幽光，幸好絕大多數屍體都已經被搬走，不然天韻真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吐出來。
    也許是因為屢見不鮮的緣故吧，天韻寒毛倒豎，謙非倒是一臉從容，她還在東張西望的時候，他便引了她與眾人向一個正指手畫腳的士兵走去了。
    “啊，李將軍。”那士兵看來是子建從若葉帶來的人，向謙非行禮後，轉眸看到一邊的天韻，彎腰又是一禮，“歐陽小姐。”
    “呃，你好。”好久沒被人稱呼過“歐陽小姐”了，今天被他這麼一叫，還真有點不習慣。她尷尬的時候就喜歡低頭，趁謙非與那人寒暄的工夫她便低眉東看西看，目光突然觸到腳邊的一樣東西，便釘子般地僵在了原地。
    “葉將軍，夏將軍，還有賀少將呢？”謙非寒暄幾句，便是直奔了正題。
    “哦，昨夜夏將軍勸得那個女子揮劍自刎，他們帶著她連夜去花泉了，賀少將臨走前命我處理這裏。”果然是剛“升職”不久，指揮起來結結巴巴，彙報起來倒相當流利，“所有血靈薇均已斃命，屍體已經全部搬走，還有一位翡翠龍威衛大營的葉清翔少將已經被送回翡翠救治了。還有，在距這裏不遠的地方也發現了許多翡翠官軍，也已全部妥當處理了。”
    “屍體都搬走了？”天韻伸手指指腳邊，“那他怎麼還在這裏？”
    眾人目光向下一瞥，綠綺頓時傾身下跪：“老爺！”
    的確，他們腳底躺著的正是江中天的屍體。遍身血跡已經幹透，麵孔呈現出一種恐怖的灰白，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屬於那種死不瞑目型的，大睜的雙眼直直望向天空，似乎要竭盡全力說出什麼一般！
    “呃，這個……”那士兵麵露難色，“小姐請看那邊……”
    天韻順他手指偏頭，才發現已經一命嗚呼的江老爺身邊，跪著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眉眼略有些熟悉，她略一回憶，便記起這正是昨夜被那黑衣女子劫作人質的小姑娘。如果說昨夜她是白蓮半開秋凝露，那麼現在她便是梨花一支春帶雨，而且多半已經哭了很久，整個膝蓋都是濕漉漉的。
    這麼個小女孩肯定不會孤身一人跑到碼頭來，在她身後，還站著個年紀略大些的少年。他肩上搭著包袱，低眉望著腳邊的小女孩，眼神完全是哥哥看妹妹的那種，無限憐惜，又無限無奈。
    不知這兩位是何方神聖，天韻試探著喚小姑娘一聲：“喂，小妹妹！”
    小姑娘一動不動，像是全然沒有聽見。天韻低眸發現有一片淺紫點在她的眉心，還當是一隻蝴蝶停在那裏，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枚蝴蝶狀的胎記，使小姑娘本就柔弱的容顏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喏，就這樣。”那士兵無奈地攤手，“怎麼叫都不應，怎麼哄都不走，年紀小的不懂事，大點的也是一樣，就是不許我們動屍體，真像是中了邪。”
    “好了，我知道了。”將領之所以為將領，就是要有種知難而上的精神，謙非當然也不例外，“你們回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好了。”
    “啊！太好了！謝謝李將軍！”那士兵如獲大赦，頓時鬆了一口氣，匆匆向謙非抱了抱拳，便領著剩餘的幾個手下逃也似的離開了。
    幾個士兵一走，眾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兩個孩子身上。謙非蹲下身去，剛要同那小姑娘說句什麼，阿烈卻搶先開了口，上來就是一句：“小不點，你在這裏做什麼？”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那少年“騰”一下衝到阿烈麵前，揚拳怒道：“你叫誰小不點？”
    “那——不叫小不點，叫大不點？”阿烈冷不丁被少年的舉動嚇了一跳，但他很快恢複了元氣，眉毛一揚，“小子，看來你是她哥哥，最好趕快帶你妹妹離開這裏，不要妨礙哥哥姐姐們做事！”
    “——我要不走呢？”少年大膽地回敬了一句，雖然底氣明顯是有點不足。
    “不走？”阿烈沒想到少年竟會有如此膽量，他愣了一下，象征性地一挽袖子，“你們不走，哥哥我可要趕了——”
    “阿烈，不要這樣——”
    阿烈果然是不擅長對付小孩子，那有像他這樣跟小孩較真的，天韻剛欲出手阻止，阿烈身後的水晶已經輕喝了一聲，誰知小女孩已經被阿烈的架勢嚇到了，她猛一抬頭，突然撲到阿烈麵前，“撲通”一跪便衝著他磕起頭來：“這位哥哥，求求你，不要趕蝶澈走，讓蝶澈在這裏多呆一會兒，求求你……”
    “喂，你別這樣，別磕頭，別磕頭，我會折陽壽的啊！”阿烈行走江湖多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小姑娘這一跪可是把他嚇得麵如土色，急忙蹲下身去托住她的手肘，無奈她就是不起，急得他聲音裏都快帶了哭腔，“哥哥剛剛嚇你們玩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快起來，你別跪了，再跪我就要給你跪下了……喂，你們，看什麼熱鬧，快來幫忙啊！！”
    這小姑娘看上去纖纖弱弱，沒想到力氣還真是不小，天韻他們六個人十二隻手，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小姑娘被水晶和少年扶著，臉上早已是淚水漣漣，還不忘抽抽搭搭地求阿烈：“不要……不要趕蝶澈走，讓蝶澈再陪爹爹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啥？！”
    天韻這聲可謂是一鳴驚人，她猛地蹲下身來，盯住小姑娘的臉，高聲道：“你說這是你爹爹？你管江老爺叫爹爹？？”
    小姑娘臉色驟然雪白，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慌亂地抬眸看一眼身邊的少年，兩人雖未發一言，但眸中怯然之情已是說明了一切。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江中天人到中年未得半個子女，這別說是在翡翠城，就是在若葉都算婦孺皆知，他怎麼會是你爹爹？他怎麼會有你這麼大的女兒？”天韻自打“縱橫江湖”以來，收集的情報從來沒有出過錯，她定定地盯住小姑娘的臉，失聲叫道，“難道你是他的私——”
    “天韻！”
    蹲在小姑娘旁邊的謙非猛一回頭，略帶責備地盯了她一眼。天韻自知失言，無奈她“私”字已說了一半，為了刹住後麵的話，她索性猛咬了下自己的舌頭，倒抽著涼氣衝小姑娘擺擺手：“小妹妹，對不起啊！”
    小姑娘沒有抬頭，小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角，一旁的少年亦是深低了頭，乍一看，還以為天韻練成了隔山打牛功，因為麵前的兄妹倆怎麼看都像是被人點了死穴。
    謙非凝視著這對頗有難言之隱的兄妹，輕輕歎了口氣，抬眸平視著眼前的小姑娘，輕聲道：“抱歉，小妹妹，我們也很願讓你和你爹爹多呆一段時間，可是你爹爹是江府老爺，我們必須馬上把你爹爹的遺體送回江府。不如這樣，你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也許可以幫你達成你的心願，可以嗎？”
    謙非的口吻溫柔真誠，聽得天韻都有點羨慕那個小姑娘。小姑娘抬頭，怯怯地望了謙非一眼，又抬頭望了望自己的哥哥，輕聲道：“嗯……好吧。”
    哇，原來這個名叫江蝶澈的花泉小姑娘真的是江中天的私生女，江府還曾經兩次派人要除掉她！
    還有，夏然那個家夥說是失蹤，居然是漂在了漓星江裏，被這個蝶澈妹妹和這個叫林嘵海的少年救起之後，竟然還莫名其妙地失了憶，最後又陰差陽錯地來到了翡翠，才有了剛剛“英雄救美”的一幕！
    嘻嘻，蝶澈居然管他叫“阿木哥哥”，看來夏然像木頭是有目共睹的咯！
    ……不過，看昨晚的情形，他的記憶應該又恢複了。唉，真是可惜，不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喊他“木頭哥哥”，還可以光明正大地給他找個“木頭嫂子”咯！
    “真是無恥！連這麼一個小——小孩子都不放過，實在太可惡了！”
    阿烈一聲怒吼，天韻猛地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謙非不知何時站起了身，正低眸深深地望著自己。她一個激靈，立即揮拳補充：“對，私生女有什麼錯？有誰能保證她一生下來就絕對不是私生女嗎？”
    蝶澈低頭，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水晶蹲在她身邊，愛憐地撫著她的頭發，抬頭對眾人道：“好可憐，不如我們幫幫她，好嗎？”
    “沒問題！”阿烈巴不得水晶說這句話，當即開始摩拳擦掌，“我們反正也要進江府，不如順便幫蝶澈妹妹討個公道！”
    蝶澈睫毛一抬，立即顫聲推辭：“不、不必了……”她垂下眼簾，“連爹爹都派人殺我，去也沒有用的……”
    “拜托，你們真是年紀輕，哪有父親會殺自己親生女兒的？他要殺幹嗎不在花泉，還要等你們到了翡翠才動手？肯定是那個江夫人在裏麵搗鬼，你們要是就這麼走了，才是如了她的意呢！”天韻攥緊右拳，義憤填膺，“別怕，讓姐姐帶你去找那惡婆娘算個總帳！”
    “哥哥姐姐的美意，曉海與蝶澈心領了。”一聽曉海說“心領”，天韻就知道肯定沒好事，果然那小哥哥挑著眉毛，道，“可是現在江老爺已經去世，江夫人又恨蝶澈入骨，哥哥姐姐們進江府還有要事，若帶著我們，隻怕會影響哥哥姐姐們辦事……”
    不管天韻有多麼地不想說出這件事，但現在她都是非說不可了——
    “呃，這個，你們不用擔心，因為我家跟江家，呃，算是老相識。”
    “唰”一下，眾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天韻身上，她頓時覺得像有十萬根鋼針紮到了自己身上，頭皮一陣發麻，索性早說完了早輕鬆：“江中天有很多舊醫書都是我家翻印的，他那本最著名的《江南全草注》也是我家承印最多，他生前曾經到我家拜訪過好幾次，總之，有我在，江夫人是不會把你們趕出江家的啦！”
    “哇，真的嗎？”曉海一聲驚歎，隨即細細地打量起天韻，“姐姐，沒想到你家這麼厲害！”
    “呃，嗬嗬，還好啦。”天韻勉強衝這位一臉好奇的小哥擠出一個微笑，心裏卻在悄悄抱怨：唉，挺好聽的一句話，可惜就是中間多了個“家”，什麼時候她歐陽天韻才能成為讓小孩子驚呼“姐姐，你這麼厲害”的蓋世女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