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離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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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恨,你越來越像風輕揚了。”室內,茶煙嫋嫋,茉莉花瓣揉抹在醴泉中,清香四溢。屋外海棠壓枝滿樹,沾著初春的珠露斜伸入半掩的窗間,搖搖欲墜。君臨伏在檀木桌上,漫不經心地拂拭掉桌麵的微塵,道。
“哦?”綰起鬢間披散的華發,我抬頭,挑眉問。
君臨執起紫砂壺,緩緩斟出兩杯,一杯遞至我麵前,一杯執在自己手中,仍舊慵懶地伏在桌上,不緊不慢道:“以前的風輕揚,未認識楚傾寒以前,都那麼的清心寡欲,無喜無悲……真不像你。”
“是那幾年的我不像我而已。”聳聳肩,接過茶,我靠在檀木桌另一邊,望著青瓷杯中的茉莉花飄浮於水麵,憶起當日的年少輕狂,感覺仿如遠隔整個世紀之遙。一切,都已經太過陌生。晃眼間,又是三年。
三年前,冰火島上,霜雪漫天,我劃下刀,鮮血流盡,閉目待死。結果,令我沒想到的是,在最後的彌留之際,師兄散盡自身功力將我從鬼門關前救下。不過,即使如此,續魂最後一層對自身的損耗還是確實太大,所以那次我雖然僥幸保住了性命,再醒來時卻已是青絲成雪,華發遍生。
“我倒覺得縱使我和你自幼一道長大,也就隻有在那幾年中,我才真正認識你。”茶水稍微有些燙嘴,君臨從桌子上爬起,執杯輕搖細晃,倚於窗欞,任海棠花上的朝露滴落入杯中,消散無蹤。
“真也罷,假也罷,均是些塵年往事矣,無謂再提。反正現在,我已不再是昔日的名醫風輕揚,而是閑雲野鶴的江湖散客離恨罷了。”茉莉花的香味很是沁人心脾,溫熱的茶水流入腸間,格外舒適。一杯清茶,自然是及不上烈酒一埕的豪情俠意與暢快淋漓,然而很多事,我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自三年前那次後,身體一直不太好。沒有了追求烈酒的資本,所以,隻能像現在這樣裝作很滿足的執一杯茶,氣定神閑的靜坐庭院,學著去適應一種更為適合於自身的生活。
“你要真放得下他,何必改名換姓、隱跡江湖?”君臨說話仍是一如既往的刺人死穴,挑開人內心最底處,不管,你是否樂意。
充耳不聞師兄所問,我淺呷上一口茉莉花茶,茶水中竟有些莫名的苦澀。不改名換姓、隱跡江湖又能如何呢?他經已將我全然忘卻,過著屬於他自己的新生活。與其要我與他共處於江湖中,眼看他身邊新歡舊愛百轉。我寧願獨自隱居,與君永不擦肩而過。
“不說我的事,依依最近怎樣?”相比於我和他的無奈,師兄的桃花運似乎比我好上了許多。六年前一次偶然的邂逅,輾轉數載,師兄終於找到可與他執手餘生的人。楊柳兒的堂弟柳依依,和柳兒長得出奇的相似。他們中間,似乎還發生了許多我不太清楚的事,不過無論如何,那兩人最後是相濡以沫,恩愛與共的很。
提起依依,師兄頓即放棄繼續刺我死穴的話題,轉而陶醉在他愛人中,眼神柔情蜜意得令人發麻:“很好啊,就是忙。宮廷裏頭那些人每日錦衣玉食的,富貴病也比我們這些凡人多得多。而且一個個又身嬌肉貴,打個噴嚏都要召禦診。一日十二個時辰也不知怎生夠他用。”
“禦醫就是這樣的了,難道你還指望他能像我這樣整天陪你遊山玩水?”依依的醫術授自我和師兄,青出於藍勝於藍,官至禦醫。比我和師兄這種不求名、不求利的閑人勝上百倍。
“喂,搞清楚點,現在究竟是誰陪誰?”君臨不滿地拈起桌麵一顆葡萄扔過來,道。
張口將葡萄悠然咬下,擱空杯於桌麵,我抖抖衣衫,走往一旁的櫃子中取物,順手拋給師兄:“拿著,上次依依跟我提起過的梅妃那頑疾的方子。”
收起方子,君臨施然一笑:“謝了,當年我讓依依拜你為師果然不錯。”名份上來說,我是依依師父,不過依依過半的醫術實是承自師兄。師兄讓依依拜我為師,主要是不想破了當年永不行醫、永不收徒的誓言。當然,這之中還有一點,是他想我多少找點寄托吧。不然,像現在這種清靜如水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繼續的理由。
坐回檀木桌旁,摘下幾顆嬌豔欲滴的鮮葡萄細細品嚼,不覺想起上次師兄和依依一起對喂葡萄時的郎情妾意,心中羨豔之餘不禁有些顧影自憐:“依依真有那麼忙?怎麼每次我見你和他一起都粘得如膠似漆的。”
君臨手一揮,將桌上最後一顆葡萄塞進口中,不屑地打發掉我隱然而生的妒意:“酸了就去找你的人,別在這生妒。”
“誰有空酸你?我自己一個日子不知過得多逍遙。”若無其事地說著,嘴裏的葡萄酸得牙痛,窩心。
“對了,我有事回江南一趟。”又一年盛春,江南豔景想必妖嬈依舊,繁花似火。讓人即使決意舍棄過往一切,每年寒暑易節仍耐不住寂寞前往一轉。是舍不得江南那如花盛景,更是舍不得滿載在盛景後的回憶。畢竟,也就僅有這份單向的回憶餘下……
“用不用我陪你?”明明是好意的關懷,出自師兄口中不知怎就多了幾分憐憫之情,我氣悶:“師兄,我似乎並未腳殘吧?”
君臨聳聳肩:“我隻是不想有人觸景生情。”
“放心,我命好歹也是你救下的,不敢那麼容易弄丟。”搖頭一笑,若非深感愧欠師兄救命之恩,恐怕這些年是早死上千百遍。索然無味的生活,苟延殘喘,悠悠下流,不知何處見盡頭,真不知該謝還是該恨當年師兄所救。
“那我也回去找依依了,你自己保重。若然真的忍不住,就去找他罷……唉,真搞不懂你,都和他經曆過那麼多事,還有什麼麵子好計較?”君臨知我不願讓他過多幹涉此事,既擔憂亦無奈地連聲囑托後,施然起身離去。
“我自有分寸,無需你擔憂。”起身送別師兄出門,屋外不遠處海濤聲隱隱入耳,飄渺幽怨,亂人心扉。
此隱居之地地勢偏遠,居臨海之濱一小村,村名為望,卻道是望斷紅塵君不返,望不如忘,當年情妄,回首已惘,前路茫茫。
走回進屋,北角厚重的窗簾將窗外風光遮得一片嚴實。伸手想揭開一覽,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
此屋北角曾有一窗,紗簾霧薄,屋外滔滔滄海盡入眼底。然千帆過盡,人終倦去。當夕誓言,餘誰空守。
一轉身,廳中一角的銅鏡刺眼地倒映出束在身後的流瀉白發。“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撫了撫無論束起與否依舊刺眼的白發,鏡中容顏比三年前滄桑不少,比起六年前初識時的年輕貌美更是相去甚遠。不覺間,已是三十有多的人。這樣的風輕揚,即使是楚傾寒不曾失去記憶也會嫌棄了罷。那人可是頭色狼啊……
銅鏡裏,嘴角依稀帶上幾分笑意,竟是無意又憶往日輕狂。不過,誠然也僅是往日罷了,多想無益。及時收回暇思,我隨身攜上行囊,推門遠去。
時光玩人,一個三年,可以令人瘋狂;又一個三年,可以令人淡然。我想,再多給我一個三年,或許我就能夠將他放下了吧。再濃的感情也抵不過時光的殘酷。即使是,曾經用生死去糾纏的人,在歲月韶華的洗刷下,也變得黯然蒼白,再無寄望。
道上春光好,明媚如當年。愜意隨行,神思仍困於往事。
三年前,我救起楚傾寒後,將楚傾寒扔回了冥月教。之後江湖上不斷有關於他的小道消息,很多人傳,當日楚傾寒隻是假死,這幾年間閉關修煉絕世武功,如今功成欲稱霸武林。之後,這樣的消息又淡了。因為楚傾寒始終沒再當教主,武林亦無甚風浪。惟一能一提的是,武當前掌門千金被殺,那個下陰招廢了複語晨武功,斷了葉夜一臂的瘋女人。有人在那日見過楚傾寒,之後,江湖上再無此人。江湖是個現實的地方,過氣的人不會有誰搭理。那個曾經傲然縱橫江湖,風流名遍天下的楚教主已是傳說。
這件事傳出來是在我救他未夠一月後……當年聽說此事,我差點想衝去冥月教將他抓出來踹死。明令告誡他不要動武,還敢出去殺人,死色狼,整天一副嫌命長的樣子。讓我再選一次的話,我真懶得救他,就隨他同去罷了……
想起雜亂無章的一切,掛在嘴邊的微笑盛極,然而神思再往下,笑容不覺便澀了幾許。
到底,是什麼時候放下那垂簾隔絕一切的呢?似乎也是兩年前的舊事了。
這三年間……我其實是見過他的。
兩年前,洛陽花倚閣樓頭。
他風采依然,一身紫衣勝絕了全場,美豔不可貌物,眉宇間比之往昔更添幾分醉人,黑發如雲,一顰一笑勾人心魂,傾國傾城。他施然靠於勾欄,懷中一名紅衣翠羽,芳華正茂,風情萬千,媚意滲骨。那人抬頭湊上他嘴唇,他低頭,優雅一笑,舊傷未愈,血順著唇滴落,眉頭微蹙,血順著他的舌滑入那人嘴中,一切,優美如畫。
我佇立樓下,白發隨風輕揚,良久未去。
已經有點模糊的記憶……記不清後來,惟有隱隱記得那日他笑得很美,不像和我一起時的笑意總帶著若有若無的淒楚。他唇上鮮血刺目,一如當年,他死在我身旁,熱血灑盡我衣裳,紅梅白雪,觸目驚心。
他終於幸福,我願足矣。
又至江南趕上春,細雨紛飛斜風共。芳草萋萋,薰花染露,水霧朦朧。惰於打傘,就此在淺雨中獨行,白衣漸滿滲了水,緊貼於身上,頗有幾分六年前的狼狽。那年,寒冬暴雨,漫天飛雪打落,寒意徹骨,冷得直至六年後的春想起猶覺心顫。
青石板路盡頭,大門緊鎖,銅環鏽跡斑斑,四周青苔橫生。入屋,一桌一椅仍與當年無異,唯有上頭幾尺厚的塵埃證實著一切早已被光陰淹沒。烘幹了衣,未曾坐穩,外麵忽傳來不太真切的敲門聲,如幻覺般輕輕響起後又歸於靜寂。如此廢棄塵封的舊屋竟也會有人一探,大抵是路經的遊客吧,正在考慮應否出門一看,那靜寂了良久的敲門聲突然再度響起,帶著幾分猶豫斷斷續續。
天色已晚,我提上一盞油燈,漫不經心往前半開了門,燭光掩映,從屋外流瀉進來的是一片炫目的紫,於暗夜中仍顯耀眼非凡,我目光頓時凝固,連抬頭的勇氣亦全然失去,惟一能看見的是來人衣裳下擺上沾了未幹的雨,晶瑩剔透,徐徐滑落在地。再往上些看,是那人飄逸的紫袖下腕間一條若隱若現的紫晶鏈,七枚紫晶,穿於一根紅線上,絲毫不少,不知道是不是被撫摸的次數太多,棱角已不甚分明。我手擱在門上,目光定格在那條太熟悉的紫晶鏈上,不知該往前一分還是往後收回。
“敝人韓楚,遊經此地,適逢天色已晚,客棧亦已客滿,不知兄台可否讓在下於此借宿一宿?”他充滿磁性的聲音仿若隔世般響起,是那久違了的名字,挑逗著心底刻意埋葬掉的記憶,挑逗著那些連當事人都已不再知曉的事。我勉強穩住神,緩緩抬頭,一望,恰好對上他含笑的眼,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平靜多年的心池霎那間一池淩亂,辨不清東西。思緒一片模糊,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
避開楚傾寒眼眸裏的笑,我佇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如此僵持良久,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兄台可是有不便之處?”
遊離的思緒終被拉回現實,我再度盯上楚傾寒雙眼,他曾經失去一切光澤的眸子現在仍然風情萬千,勾人心魂,然那裏頭亦再也無我的影子……看著他澄澈的眼,我突然為一瞬前的情迷意亂感到可笑。他的人生早與我背道而去,忘卻是屬於他最完美也是惟一的結局。何況,他仍是那名叫韓楚的青年才俊,而我卻不再是那名喚風輕揚的優雅神醫了。不願再在那深邃烏黑的眼睛裏刻上悲傷的印記,我徐徐轉身,帶他進屋:“閣下若不嫌寒舍簡陋,便請隨意。”
楚傾寒微微一笑,頗為欣賞地打量四方,“兄台過謙了,此處花草繁盛,裝潢典雅,地處清幽,可謂再好不過,在下豈會嫌棄?”
“那韓公子請跟我來。”不欲與他糾纏太多,我提著油燈默默走在前頭,他隨著我,緊貼在後,就像當年我第一次帶他來此般。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都不再是當日輕狂的少年。
不知道他和我的距離,不敢回頭,然而他呼吸的氣息卻近得宛在耳畔,清晰可聞,我禁不住懷疑,是否若我一轉頭,便已可貼上他的嘴。走過進門一段小路,楚傾寒終究耐不住寂寞,問:“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離恨。”最初取離恨此名,不過是暗銘下離別之傷,然現在看來,或許也確隻有離別方能遠離恨吧。
“恕我唐突,離兄,我們以前是否曾見過麵?”白發垂於身後飄零,我隱隱感覺到楚傾寒凝眸注視的目光,然後他突然問。
心被狠狠的一揪,雖明知忘卻不是他本意,卻還是忍不住稍有幽怨。方才第一眼看見楚傾寒時,無疑是有幾分渴望,渴望他其實還記得我,渴望他會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渴望一切可以像六年前那場邂逅般,從頭再來。不過此刻,我終於想通,很多事,完了便是完了,有憾無憾都不能再來;很多人,錯過了便是錯過了,有悔無悔都不能再愛。“韓公子恐怕是認錯人了。”我淡然道。
“也許吧,抱歉。”楚傾寒有些失望地收回凝眸的視線,輕聲歎息。
不知道是誰的腳步越放越慢,並不大的宅子似乎走不到盡頭,也不想走到盡頭。他又問:“諾大的宅子,如此空寂,離兄家中無家眷下人?”
“在下性喜清靜,不慣與外人共處。”楚傾寒當年似乎也曾有此一問,那時我狡黠地借機就此誆了英明神武的他作我一月小廝,最後,內外窗明鏡靜。現在想來,仍覺乃趣事一樁。憶起那時他不甘卻又無奈的表情,我不覺淺笑,空氣間的冰冷也隨之融開了些。
腳步聲在走廊回蕩,眼見四周空無一人,楚傾寒問:“莫非離兄尚未娶妻?”
他此問時,我和他剛好穿過後院,當年幼苗已是挺拔,牆角跟隱隱是當日摔碎的酒埕。六年前那場簡陋的婚禮,孤寂而瘋狂的洞房隨著他的問話在腦海間清晰起來:兩埕洛陽女兒紅,一對白燭,以天為證,以地為媒。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或許,這場婚禮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或許,以後他會娶一個真正心儀的美人。然而,我此生卻已賠盡在那場婚禮中了……如果,楚傾寒知道自己曾在無意識時被人強娶然後強暴,肯定會氣憤得將我宰掉吧,想到此,我不覺邪氣一笑:“算是娶了,可那人不認帳我亦無計可施。”
“哦?像離兄這般優秀的男子,竟還會有女子棄君而去?”楚傾寒不知是客套抑或讚美,饒有興趣道。
那是因為,有人比我優秀太多了吧……心下無奈苦笑,我反問:“那韓公子必然有愛人了吧?”
他忽然不語,我淺笑:“人數太多,數不過來了?也難怪,像韓公子這般優秀的男子,自當是萬千佳人眾星拱月的。”
出奇地,他仍舊沒有答話,抿唇良久,又一聲幽歎,歎息聲中夾雜著幾分落寞:“尚無。或許,我與那人注定今生無緣罷。”
我不再搭話,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終於還是到了盡頭,帶他走入當年他曾寄居的客房,我回頭道:“寒舍廢置已久,客房積塵良多,韓公子還請屈就。天色已晚,韓公子請早作稍息。”
“有勞離兄。”楚傾寒微微點頭,目送我離去,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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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