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吳攸已然收劍，表示不與周道士為敵的意思。
    周黎見吳攸確有談和的意思，語氣反而硬了兩分。
    “天下間沒有哪個賊子會承認自己做了壞事，不過是沒有被捉現行。如今，我人證物證俱有，看你如何狡辯。”
    周黎並不將吳攸的示好看在眼中。太陰之屍已毀，這已經是他看守不力的罪狀。如今唯有抓住吳攸這個罪魁禍首回門派謝罪，才有可能稍稍將功折罪。
    趙鄉舉府中的太陰之屍，乃是三百年前門中即將坐化的掌門的。
    明月門那一任掌門修行天賦有限，肉身已經衰朽不堪，又貪戀人世繁華，尋了在道門秘境中的上門仙家，找到了太陰煉屍這一法門以逃避死亡。
    此法修煉之時，需要尋一安全僻靜所在，寄放自己的軀體以免遭到破壞，然後驅使法訣使自己的魂魄進入太陰修煉。
    魂魄在太陰修煉的這段時間裏，留在凡間的屍體會像普通人一樣肉軀消毀血沉脈散，唯獨五髒不腐，白骨如玉，指甲毛發等正常生長。
    修煉期間，肉身極其脆弱，萬萬受不得外力傷害移動。否則，軀殼一損，魂魄無法回歸，假死就成了真死，肉身將徹底化作塵埃。
    失卻了肉身的保護，魂魄是無法在自然界的罡風中存活的。
    所以此法相當凶險，修煉者須得提前找好人選看顧肉身。但是一旦修煉有成，短則百二十年，慢則三五百年，魂魄不僅能從穢土重生，肉身也能瞬間回複到年輕人的狀態，而且有望窺仙人境界。
    這個看顧任務每十年輪換一次，這一次正好輪到周黎。隻可惜，周黎的運氣委實太差。
    與他交接任務的前輩早一步離去，而他到任又耽擱了幾天時間。
    就是者短短的幾天，前任掌門寄身之所就被趙鄉舉挖池塘的時候意外翻了出來。
    那時候掌門之軀被趙鄉舉當作了僵屍，正要毀去，他不得已現身，用道術忽悠了趙鄉舉一把，才得以保住肉身。
    後來恰逢趙鄉舉為女鬼所迫，他便與趙鄉舉做了交易。
    他可以幫助趙鄉舉除鬼，但是趙鄉舉須得盡力照看那具肉身，且外人不得隨意接近觸碰。
    棘手的時，那女鬼並未害人，且是因為趙鄉舉強迫才至喪命。她報仇，是得了判官手令的。
    也就是說，隻要她不害別人，道士和尚就拿她沒辦法。而她要收拾趙鄉舉，則是天經地義。
    由於不能直接除鬼，周黎隻好另外想法子，借榻叢林就是他想到的辦法。
    叢林並不是指野外樹林，而是指山野寺廟道觀。
    鬼物天生為禪道所克，經由佛法道經日夜浸染的床榻，可以使鬼物退避。
    這個方法起初很有效果，一具從寺廟借來的榻，可以使趙鄉舉安枕三日。
    可是，這片地方並不是多麼富庶，因此道觀寺廟的數量也不多，一個道觀裏，有了二三十張榻已經是頂天了。
    借到後來，別說是榻，隻要是道觀裏木頭做的大點的桌子，都被他們借了個幹淨。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女鬼的力量越來越強大，而他們已經是在是借不到榻了，最後才找上了山神廟，打上了那張桌子的主意。
    有一件事情周黎事不知道的，那就是老馬借走了桌子之後，第二天並沒有按照他所言，重新買一張桌子供回到山神前，所以，他們算是失信於神明了。
    周黎已經被山神在暗中記了一筆。
    至於為何主要責任人老馬沒有被山神記住，則是因為他是一個不能修煉的凡人，功過自然是在死後到閻王麵前清算的，到時候，有一件算一件，失信於神這件事，足以讓他他在十八層地獄蹲個幾百年了。
    所以，周黎並不清楚，他看護先輩之軀不力，不僅僅在於人禍，還在於天怒。
    所以說，知道的太多並不是好事。正是因為不知道，他才有勇氣到吳攸麵前來叫囂。
    “還有人證物證？”吳攸感興趣地一挑眉，與洛之旬對視一眼，對他所說的分外好奇，“但請一觀。”
    周黎左手持拂塵，右手握拳於空氣中一放，一張燃剩半截的符紙憑空出現在他的手心。
    看他露的這一手，也是一個能夠開啟方寸空間的高手了，照理不該那麼弱。
    周黎將那枚符紙托到吳攸麵前，吳攸取來一看，就從熟悉的筆觸中認出，那是徒弟每日都會畫的斂息符。
    他將符紙遞給洛之旬，洛之旬當然認得出自己的筆記和畫符習慣。
    但是，天地可鑒，他可從來沒有用斂息符去做過壞事。更別說去什麼趙鄉舉家毀屍體了，他可是連趙鄉舉家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
    “這符，是出自你們手裏的吧。”周黎雖是疑問的話，但是口氣確十分篤定。
    這斂息符雖然是傳世道符，基本學道或者學符有成的都是按照一個圖形畫的，但是各門各派總歸有些門派自己的痕跡。
    或者符頭起筆啦，符膽收尾啦，符腳收筆長度之類的。
    各派習慣各有差異，學符之人還有自己的畫符習慣。若要說從那些小習慣中一眼認出畫符者，那根本是天方夜譚。
    這周黎如此篤定這枚斂息符的出處，隻能說明，他在來之前就已經從別處知道了師徒二人與用符者的關係。
    “周道長，此符是由我所畫不錯，但是我可從未去過趙鄉舉家中。不知周道長是如何得到這枚符的？”
    洛之旬看出周黎是有備而來，一味否認於事無補。
    更何況，他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周黎見他承認，還看了他兩眼，估計是沒想到，一個稱得上年幼的道童，竟然可以畫出斂息符了。
    這說明，這師徒兩人的門派傳承十分高明。總而言之，就是背後靠山巨大，因此才敢如此對他。
    “你們承認了就好。符是你們的，事不一定需要你們親自做。看來，你們果然和那半妖還有狐妖是一夥兒的。勾結半妖，人人得而誅之，這可是古訓！”周黎說著說著，火氣就又上來了，拂塵一甩，又準備動手。
    洛之旬看得有點頭疼。
    這個道長也是，明知道打不過，還一而再再二三地挑事兒，他是生怕師父不打死他嗎？
    不過，這次吳攸的動作就很快了，還沒等周黎發招，他就先周黎一步動手，將一張定身符疾射到周黎眉間。
    感覺有點像貼僵屍。洛之旬暗暗吐槽了一句。
    周黎說的半妖和狐妖，吳攸瞬間就想到了狐小妹和趙由。
    這村子就這麼點大，同時出現第二對狐妖和半妖的可能性不大。
    “道友，看來這的確存在誤會了。我吳攸以命向天地起誓，過去從不曾指使任何人或狐鬼去毀壞貴派太陰之屍。如有違此言，天地共棄。”
    吳攸言畢，兩道黑白二氣自他身上蒸騰而起，在他頭頂盤旋化為一道陰陽魚圖案緩慢旋轉。
    而天上，一朵烏雲慢慢凝聚起來，烏雲間隱隱有雷鳴傳來，隆隆作響，卻始終不曾有雷電轟下。
    不消五息，吳攸頭頂的陰陽魚消散，烏雲和雷電也悄悄退去，天色也恢複成了正常的晚霞和略顯青黑的天空。
    天地為證，吳攸不曾說謊。
    周黎怔怔地看著消去的劫雲，目光重新投向了吳攸。
    “你不曾派遣那兩人，那狐狸何以說是受你指令？”
    吳攸之言經過天地驗證，就是鐵一般的事實，因此，太陰之屍毀去，就是他周黎一個人的責任。
    當然，動手的狐妖和半妖也罪不可赦。隻是不知道，吳攸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太陰之屍事關重大，前任掌門並非孑然一身，他的身後，還有前任掌門一係的師徒長老歸附門派等擁躉。
    前任掌門若果真因他看顧不力導致魂歸天地，那麼他的罪責，讓他死一萬次都是不夠的，最輕也會禍及家人。
    周黎這邊還在思考如何應對門中罪責，那邊，吳攸已經念了招狐咒。
    狐小妹倒是一招即來。
    她來到小院時，洛之旬就想起了他為了感謝狐小妹的山中特產，曾經送給過她斂息符，沒想到，竟然被她拿去做了此等惡事。
    “主人。”狐小妹盈盈行了一禮，她分明看到了周黎，故意要引起他的誤會。
    “那日你來找我認主，為的可就是今天？隻是我不知，你為何要趙由去毀那太陰之屍？”機敏如吳攸，自然一下子就將前因後果聯係起來了，隻是他想不到，狐小妹這麼做的原因。
    “主人，您在說什麼啊？那太陰之屍，不是您告訴我的嗎？您說，我道侶是半妖之身，為免世人捕殺，唯有重投人身方可擺脫。那太陰之屍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隻要將生魂剝出投入，就可獲得一具道骨天生的軀殼。主人，我就是按您說的做的啊，還要感謝主人指點迷津呢。”狐小妹一派感恩戴德的神情。
    洛之旬出離氣憤，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跪著的狐小妹跟前，出手就扼住了它的喉嚨：“你竟敢如此顛倒黑白！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性命可不在自己手中。”
    狐小妹的話像是給周黎點亮了一盞明燈。
    “不錯，你不必指使，隻消暗示，別人自然會動手。如此算來，毀身之仇，還是在你身上。”
    吳攸沒把周黎放在心上，他還在思考狐小妹的動機。
    聽她的意思，是她忽悠了趙由，讓他去趙鄉舉家裏盜屍，但是，她顯然不知道太陰之屍的特性，因此也告訴趙由。
    趙由莽撞之下，貿然移動太陰之屍，自然就將之毀了個徹底。
    至於周黎手中的斂息符，可能就是趙由發現事敗想要逃離時所化，化符沒成功，符也就到了周黎手裏。
    還是有一點說不通，周黎到底是怎麼知道符是來自於他們的？
    他說，有人證？
    誰還能給周黎證明，這道符是他們師徒的？
    吳攸自己出山後便沒畫過斂息符，所有斂息符都是洛之旬自己畫出來的，但是他從不將符顯露人前，除了狐小妹！
    所以，狐小妹和周黎是勾結好了的！而且，這勾結，勢必是在周黎發現太陰之屍毀去之後！
    如此依賴，就說得通了。
    前幾日，狐小妹表麵受時雲壓迫感召，同意化解雙方恩怨。實際上是知道自己報仇力有未逮，所以表麵認主降低戒心，暗地裏則是去找別人作幫手。
    哪還有比道門弟子更好的幫手呢？
    道門門派林立，並不都是一片和諧的。門派與門派間為了資源傾軋，爭奪得你死我活的事情數不勝數，所以，隻需要一個契機，就可以引得周黎與吳攸勢不兩立。
    正好，周黎看守太陰之屍，她隻要利用趙由毀了屍體再嫁禍吳攸，如此便可一舉兩得。
    既損了趙由，又損了吳攸，於自身卻無甚大礙。
    隻不過，她是用什麼辦法與周黎串通的呢？
    而趙由，又是被她用什麼辦法騙去毀屍的呢？要知道，當時她可是和趙由鬧得十分難看的啊。
    現在雙方陷入了僵局，狐小妹咬死了是受吳攸指使，而周黎也認定了吳攸在這起事件中起的決定作用，而吳攸為自證清白發了天地大誓。
    真要說起來，吳攸的誓言是天地認可的，他完全可以在這件事中自證清白。
    但是架不住這兩人蛇鼠一窩，勾結串通，硬是把這件事的責任賴在他身上。
    到時候，周黎回門派一說，門派裏內部分歧暫且不說，對外肯定是要跟吳攸的門派討一個說法的。
    如此一來，不管他的自證有多強硬有力，隻要狐小妹一天不改口供，明月門就隨時可以此為借口要天一派付出代價。
    這或許才是狐小妹的真正目的，她要讓吳攸和時雲都不好過，而趙由，隻不過是她實現這個目的的一枚棋子。
    為了報仇，她已經將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很明顯，她為了達到對立周黎與吳攸的目的，忽悠趙由去盜屍，就想到了萬一趙由身死的可能。契約在身，趙由身死，她也不能幸免。但她肯定另外準備了一個備案，讓周黎能將這筆賬算到吳攸頭上。
    事情發展的很順利，應該說，是順利的過分了。
    因為，洛之旬給了她斂息符。
    趙由盜屍故意被她引來了別人注意，那半張斂息符也是她存心留著的破綻。
    待周黎發現符後，她才現身，用看護不力的罪責暗誘周黎找吳攸算帳。
    周黎也是病急亂投醫，想到被門派知曉的嚴重後果，思來想去隻有按照狐小妹的做才有可能稍減罪責，因此馬不停蹄地來了。
    隻是，他一開始就說了人證與物證，反倒讓吳攸想通了一切的關鍵點。
    還是那句話，他想通了沒有用，現在狐小妹認他為主，且一口咬定是他主使，哪怕說破天去，外人也不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周黎和狐小妹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狠狠地坑了他一把。
    “周道友，明人不說暗話。你硬是要將此事賴給我，旁人又見此狐認我為主，我自然百口莫辯。不過，我就算真做了這件事，我也不懼貴派來人。但是你自己，恐怕不會好過吧。”吳攸想清楚了這件事可能的影響後，就不再為狐小妹言語真假所困了。
    聽他此言，狐小妹反而急了，沒想到這周黎竟然如此沒用！
    周黎用力捏緊了手中的拂塵，內心一陣羞惱。
    吳攸說的沒錯。
    看他徒弟年紀輕輕就能畫出靈力如此飽滿的符，可見他們定然出身高門大派，可能身份還不一般。
    而他明月門，不過是道界秘境中的小門小派，在紅塵地界或許有幾分實力，但是在秘境中，那是不值一提。
    明月門或許真會為了一具太陰之屍找上門去，但去了也絕對是好聲好氣地商量處理方式的。於他自己，就不是輕輕放過那麼簡單了。
    最低的懲罰，也是自己粉身碎骨才能抵消毀去前任掌門的軀殼之過。若是執刑長老再嚴格些，他的家人會受到嚴重牽連，被廢去修為趕出秘境也是很有可能的。
    如此，他就是家族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