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大一號的病號服，雙手抱膝坐在沙發上，房間裏昏暗暗的，絲絲縷縷的陽光趁著窗簾輕微晃動的間隙鑽進來，跳躍到她臉上，我隱約可以看見她帶著眼下的烏青，表情陰鬱。
    我叫薛科，是一家醫學雜誌的實習編輯，這是我第一次做關於精神科病人的采訪。來之前我事先做了一些了解，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從兩年前開始，就總是幻想著自己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尤其喜歡玩具熊和大灰兔牛奶糖，一旦遇到有人否定她的身份，就會變得異常狂躁和衝動。
    我敲敲門，向她示意自己是否可以進去，她抬頭看看我，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謹慎，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她往沙發的角落深處縮去，抱著膝蓋的雙手又緊了緊，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
    我慢慢踱過去，伸手指了指她身邊的空位，問：“我可以坐這邊嗎？”
    她用眼角餘光打量著我，使勁搖了搖頭，很果斷地拒絕：“不可以！”
    我好奇地問：“為什麼？”
    “你沒有看到這裏有我的玩具熊嗎！？你坐上去會壓壞他的！”她語氣嬌嗔，像極了一個生氣的小女孩。
    我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沙發坐墊，裝作看到了的樣子：”對不起。。。我沒有看到。“
    她噘著嘴，雙手在空氣中做了一個端東西的姿勢，看樣子似乎是把她所謂的玩具熊移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好了，現在可以了！“
    ”謝謝。“我踱步過去，坐到沙發上，”你好小妹妹，我有幾個問題，你可以回答我嗎？“
    ”不可以和陌生人講話。“
    ”我可不是陌生人呢，我是你曾經的好朋友。你看，這個是你最喜歡的大灰兔牛奶糖，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我從口袋裏拿出一顆奶糖遞給她，慶幸自己提前做了調查的同時，也覺得自己裝出禽獸無害的樣子真的有當人販子的天賦。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相信，小心翼翼伸出手從我手中接過奶糖的同時，另一隻手依舊緊緊抱著那隻隻存在她想象世界裏的玩具熊。
    她剝開糖果放進嘴裏，我感覺她放鬆了一部分警惕，開始了第一個問題：“小妹妹，可以告訴我你的年齡嗎？”
    “六歲。”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資料本。上麵清楚地寫著這是一個33歲的成年女性。
    “我三年前來到了這個世界。”她接著說到。
    “嗯。。。你可以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她含著奶糖，眉頭一皺，看我的眼光似乎是在看一個白癡。
    ”你看，我今年二十六歲，我是二十六年前出生的，年齡的存在計算著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間。那照這麼計算的話，你今年六歲，那你應該就是六年前出生的才對啊。”
    “誰規定的六歲就非得活了六年？你猜，一年前我多大？”
    “五歲？”一個聽起來很簡單的問題，這時候我卻不能確定了。
    “不對！一年前我是六歲，兩年前我是六歲，三年前我出生的時候就是六歲！”她把奶糖咀嚼完咽了下去。
    ”什麼意思？“
    她做了一個伸手的動作，看樣子是不給糖拒絕回答的意思。
    我重新掏了一顆遞給她。
    她心滿意足地把糖放進嘴裏：“你真笨！在我出現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六歲隻是一個形容詞，而我，一個六歲的孩子，則是一個存在的整體。比如說，一個紀念碑被建造的時候，上麵刻著100歲，那這個紀念碑就是真的存在了一百年嗎？不是的！它存在的時候也許是一年，一個月，甚至隻是一個小時，一分鍾，100歲隻是它攜帶著的一個標記，並不能說明什麼！一個刻著一百歲的紀念碑，才是一個真正存在的個體。“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一時無言以對。
    “那你記不記得三年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是誰啊？換個說法，就是你的爸爸媽媽？”我繼續下一個問題。
    “我沒有爸爸媽媽。”
    “抱歉，你的父母是已經過世了嗎？”我向她表示同情。
    “我說了，我沒有爸爸媽媽。”
    我這才理解她的意思，原來她所謂的沒有爸爸媽媽，是指這兩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裏，而不是在某一個時間點失去。
    “那是誰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
    ”沒有人創造我啊，我是我自己創造的。”
    我：“沒有人可以自己創造自己的。”
    她：“誰說的，火焰，泥土，水，空氣。。。難道這些都是有人創造的嗎？不同的物質混合或者分解，經過無數種的組合就自然而然地誕生出來了。”
    ”可是這些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你是人類，是有生命的，是生物，是通過繁殖產生的後代。”
     “哦？你的意思是你認為火焰，泥土，水，空氣都是沒有生命的嗎？”她的語氣裏寫滿了不屑。
     見我發愣，她接著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空氣是一個巨大的透明生物，人類看不到它的樣子，它輕盈，龐大的身體包裹著整個星球，你所感到的風就是它的身體部位移動時帶起的。火焰就像滾燙的花朵，點燃時勝放，熄滅時凋謝，花朵會吞噬它所接觸到的東西。而水是吃火花的生物，一碰到火，就會把火花扯下來，大口大口地吃掉。它們活生生地存在著，隻是人類不知道而已。”
    采訪結束後，我整理完筆記走出醫院的大門，掏出打火機想要點一支煙，火花倏地冒出來，一口咬住煙頭，我深吸一口，吐出一陣煙霧，把手裏的打火機哢噠哢噠打了又滅，滅了又打，看著跳躍的火焰，靜靜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