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裏的皇親貴冑非常多，有的結黨結派，有的趨炎附勢，有的孤高不群，在諸多名人士紳當中，有一派行事非常高調的氏族處在時代洪流，謹守君子之道，或出將入相，或權傾一時，或結交名士，曆經數代，外人總以為這一群氏族彼此之間毫無瓜葛各行其事，其實不然。
    兩年前這場誣告禍事發生之後，三公子開始盯上百裏驚紅，對其一舉一動知之甚詳，向家父請願：“京城偌大，但倘若在我交友當中少了百裏驚紅，將是我畢生遺珠之憾。”盼各家從晚輩中推派一員遊手好閑的少年公子組成“鳳雛聯翼”。
    鳳雛聯翼初衷良善，意在勤往來勤走動團結力量以備不時之需，但這十人成員總是少了一員，其他加入的九位公子各有千秋，有的風度翩翩，有的彬彬有禮，有的瀟灑風流，但他們文能七步成詩，武能擔當禁衛親軍，很明顯，少了的那一名自然也是文武雙全的小公子了。
    這九位天之驕子氣質相近，本來熟識，在三公子凝聚之下，一年內聚會了七十回，培養出良好默契。
    他們混跡之處以京都為主，平日文會則鬥琴鬥棋鬥書鬥畫，武會則在郊外或隱密山林中拿出十八般武藝互較高下，友情好比那堅石，鳳雛聯翼諸位公子們早就私下立了誓約，“誰敢分離三十裏而不報，自罰烈酒三醰！”
    九人聚會時經常遇上一道難題，從未聚滿十人，因為永遠缺席的那位公子百裏驚紅據說文采武能皆不亞於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之所以不出席聚會的原因也很簡單，雙足遭禁。
    雖然百裏驚紅在家禁閉長達數年之久，又或許還要更久些，但他的名聲在一幫京都翰林學士當中可是響當當得很，夙有早慧，一人戰百官一夜成名，被大學士們讚譽為“爾雅冠京城”。
    不僅這九位公子隻聞百裏驚紅其名不見其人，就連京城裏見過他的人也是屈指可數，這百裏驚紅從未現過身，彷佛不存於世一般神秘兮兮。
    第二個想瞧瞧百裏驚紅幾斤幾兩的人是何麗疆，名門淑女口中的最佳心上人，此人外表亮麗絕俗，劍眉大眼，輪廓鮮明，容顏出色得要命，一雙桃花眼對上了誰，誰就陷入愛河之中永難出期，自詡為──被人間拱出的高傲。
    何麗疆乃將軍後裔，三代帶兵打仗，一門皆為武將，功勳早已載入史冊，武學來曆洋洋灑灑，南北武功都難不倒他，何府之中就他最愛交朋友，最愛三教九流全包，最愛攀附孤獨寂寞自鎖人，他心底篤定這世上還沒有我何麗疆交不到的朋友，更不可能存在我何麗疆打不動的心。
    何麗疆這一回精心策畫的會麵時間恰好碰上百裏驚紅練武，幾番折騰，最後隻見上一雙翹起二郎腿從層層紗簾縫隙中露出的足底，豹皮長靴，藏著短刀，質地甚佳，何麗疆此行也聞到了那傳說中的陣陣蘭香，百裏驚紅練武之後大汗淋漓，何麗疆的鼻子卻聞到一股幽微麝香從他足底輕輕飄散，這個百裏驚紅居然熏香至此等地步，就連他踏過泥的腳底也是香的！
    這一回的會麵，傲慢自大、目中無人尚不足以形容百裏驚紅，因為他居然對麗君子何麗疆這麼說：“麗君子來此見過此處百種蘭花之後，是否內心感到愧疚，承認自己之俗豔擔不起麗君子這個名號？”
    何麗疆臉色一沉，表麵努力維持燦爛笑容，此屋無殺氣卻有挑三揀四之酸味，這百裏驚紅可謂是他所見過的儒者當中酸儒之最，把定主意未來百裏驚紅若踏入鳳雛聯翼，必是自己退出之日。
    ***
    眾人輪番上陣，第三位出馬的小公子是千獅氏族三公子，重情重義，儀態雍容，喜穿紅白交錯衣裳，多重身份的三公子日子過得非常舒適。
    三公子再度前往百裏驚紅住處，終於通過保鑣小心翼翼檢驗，也許是有保鑣緊緊盯著，或也許是其他因素，三公子隔著布幔瞧見一隻沾著墨水的筆杆動呀動，猜出這百裏驚紅正在做畫。
    連理都不搭理，半天過去了，百裏驚紅既不送客也不招呼，筆管搖動，一笏石硯已斟滿兩次水。
    此宅簡單古樸，斑駁之痕隨處可見，對照三公子府邸金鎖雕花玉琉璃等陳設，鬆橋藝苑算不上富貴人家，這百裏氏一脈以書香見長，與鳳雛聯翼其他世家子弟金碧輝煌大相徑庭，在這幫富貴子弟眼中別有雅韻。
    二人同思一事：十日內若見不上我之真容，你三公子不過爾爾。
    三公子坐冷板凳陪著作畫，杵在一旁的護衛是個剛來不久的新手，樣子是個江湖人，麵容森冷，三公子主動與護衛聊起天：“這位仁兄好麵善，我對你有些印象。”那護衛築起一道防線冷麵不答腔，三公子又問去：“這位仁兄可曾出入北域？是否認識吞聲五方侯，我曾聽聞那吞聲五方侯有名弟子身上帶著某種特殊花香，……。”
    言猶未畢，默不作聲的百裏驚紅頓時停筆，猛一抬頭插入話題：“你方才說甚麼侯什麼來著，可否說說一二讓本公子開開眼界？”
    吞聲五方侯，一提及此名，屋內氣氛驟然一沉。
    護衛準備將人驅逐門外，走向三公子，說：“這位公子，小心別觸犯了本門禁忌。”
    一個禁忌的姓名，單刀直入切中要旨。
    三公子知紗簾後頭有些動靜，百裏驚紅不做畫了，隔著數層特意阻絕的朦朧，二人聊起一名在江湖來去如風的獨行少俠，三公子所知甚廣，對江湖小道消息一向關心，殷家堡每個月遣人前來探望時，三公子總是饒有興致聽著一些奇聞軼事。
    百裏驚紅說：“殷家堡有個人物也叫三公子，莫非你也涉足江湖事物？”
    三公子回答：“確實如此，家父乃殷家堡的堡主，千獅府的老爺子是我的養父。”
    一旁監管護衛出了個聲：“百裏驚紅，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做的舉動勿動。”不知在他身上安裝了什麼機關，百裏驚紅痛喊了一聲。
    一陣尷尬，百裏驚紅顧忌著左右，說：“今日我行動受製，否則我真想認真看一回你的劍。你可否告訴我，你有名有姓，殷家堡與千獅氏族家大業大，為何反而避開了殷扶魅與千獅扶魅之名，反而喚你三公子？”
    三公子說：“你若想聽，我可長話短說。”
    百裏驚紅說：“今日我有的是時間，何不聊些家常。”
    聊了三個時辰，最後三公子還允諾回贈百裏驚紅禮物，“百裏公子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盡可提出，改日奉上。”
    百裏驚紅淺淺一笑，“三公子多變的行頭我頗為喜歡，不知出自何人的手工。”
    ***
    與三公子命運緊緊相依者，除了劍君衣，第二個就是百裏驚紅了，雖然三公子與之相談甚歡，卻連他的真容也不曾見過。
    鳳雛聯翼九位公子嘴裏都說絕不與百裏驚紅往來，私底下卻陸陸續續前去與百裏驚紅見麵，所見之景如出一轍，他們分別見到了百裏驚紅頂上的銀冠，見到了他特意露出的一隻手掌側影，見到了三成扇麵，見到了他飲茶所用的半邊茶盞，見到了他佩劍上的一縷劍穗，見到了他自幢幢渺渺中放出的半襲背影。
    九隻小狐狸探頭探腦探出了什麼東西，愈探愈神秘兮兮，全都被挖苦一番，真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看那鳳雛聯翼領袖三公子的意見，似乎有意繼續將之網羅進來，這可怎麼好！
    三公子說：“這鳳雛聯翼本來就有他，不管他來亦或不來，他是咱的一份子，永遠不會更改，繼續再探。”
    其他人紛紛說：“我京都公子千百種，就沒見過這種不識好歹的人。”
    九位小公子累了，心疲神衰，各自回到氏族家中坐，每一座府中上下全對這百裏驚紅長相好奇，上自姑祖母下至牙牙學語的一隻彩綠鸚鵡，都來圍問那爾雅冠京城的鬆橋藝苑唯一公子百裏驚紅生得如何，俊否？俏否？真人否？那隻彩綠鸚鵡說了一口不三不四：“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得了個挨餓三天的下場。
    裴延秀表示，世上關係千百種，有一種關係叫做有他就沒有我。
    何麗疆闡明，這參商二星還是永生永世不相見為好。
    他們全見過長寬幅度不及一尺見方的百裏驚紅，索性七拚八湊描繪成一個人形，還故意題詩送過去做成謝禮。
    鳳毛鱗爪人間覓，蘭枝玉樹煙際同……。
    這百裏驚紅收到一幅字畫，一個沒臉的人，五官空白，人影縹緲藏在雲霧之中，落款處九個古風印鑒，代表九名貴公子集體合贈，他神情複雜，一聲嗤笑，睥睨畫中的自己。
    令小廝翻出屋裏最貴重的錦盒，以最高規格待遇將之小心翼翼鎖入寶篋之中，卻又冷漠地束之高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