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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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農曆的二十八,馬上就要過年了。
溫海瀾冒著織得密不透風的雪幕過來祁艾君這裏的時候他正跟三個多少年的老友打麻將,滿屋子嗆人的煙味和幾個糙老爺們的髒話,有些髒話都成他們的口頭語了,罵起來那叫一個順口。對於這四個即將退居人生二線的老家夥來說,溫海瀾這樣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實在還隻是春天的時節,人生剛剛打了一個花骨朵而已。
溫海瀾獨自一人搬了七八次才搬完。看著溫一趟趟地經過客廳到廚房,剛在十一前做了心髒支架的老賀瞅了瞅祁艾君,抓過自己積了數十年茶垢的總是隨身攜帶的老杯子,咕嘟了一大口女兒給買的正宗的什麼毛尖,“老祁,這孩子對你也算有孝心了,這天天進進出出的照顧你,有好幾年了吧?”
祁艾君抽著煙——粗糙的手指早已經有些變形,近幾年這情況愈發地嚴重了,十指伸出來,十根各有形狀,有幾根已經彎曲到讓人覺得恐怖的程度,“是啊,比我自己兒子都管用。”
“老祁,你說你家小揚子怎麼偷蔫兒的就結婚了?別人不告訴,咱們老哥兒幾個你得告訴一聲吧?這事兒你可辦得不對啊。”
說話的是蒲一誠,二十多歲的時候跟人打架差點把人捅死進去了十二年,出來時快四十歲了,一無所有,是祁艾君拿了本錢給他做買賣,沒十年就混得比祁不差了;現在他女兒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小他十歲的老婆懷了二胎,是個男孩兒,預產期是正月十五,全家都歡天喜地的盼著呢。
祁就瞅了蒲一眼,“這事兒可怨不著我。他老人家是結完了婚才告訴我他結婚了,我都不知道,拿啥告訴你們?倒是給我發了兩張照片來,那丫頭在照片裏瞅著長得還挺好看的。小兔崽子說人家那裏山青水秀的,一年四季都能看著青兒,比咱們這兒強多了。”
“那他這是倒插門兒咋地?還回不回來了?”說話的是老富,他今兒是先輸後贏,這會兒興頭正足,況且原本就特別愛說話,聽著這樣的事兒他豈能不發表發表自己的見解。
“他愛哪兒哪兒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祁看得很開的樣子。
收拾好東西的溫海瀾過來,站在祁的背後看了看祁的牌。老賀就道,“這個家算你加一塊兒倆人兒,你弄這麼多吃的來,打算吃到”五一”吧?”
溫海瀾就笑道,“過年嘛,總得有個氣氛。”說完問祁艾軍,“幾點吃飯?店裏那邊一直等著呢,菜都準備出來了。”
“還有兩圈,到老富下莊,你這就叫他們做吧。”祁看了眼溫——年紀大了,祁艾軍的眼睛漸漸變得有些渾濁了。
溫就轉身打電話去了。老賀就瞅著祁艾軍,想說幾句什麼又止住了。
晚飯後眾人散去,祁感到有些累了,就換衣服倒在床上看著手機。這手機是溫給祁新買的,費勁巴拉地教了他多少回他才會了幾個最簡單常用的,並且表示再出新的他也不學了,會這幾樣就行了。每回溫看著祁艾軍用粗糙變形的手指在手機上笨拙地比劃時,心裏總會覺得酸楚感慨,他決心一定要溫柔耐心地對他。
溫海瀾收拾完廚房進來,看著有些疲態的祁,一麵往衣帽間去換衣服一麵道,“等過完年天暖了,我陪你多去外麵走走吧,這麻將坐著一打七八個小時,對身體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祁的回應,溫海瀾就一麵扣著睡衣的扣子一麵把上半身從衣帽間的門探出來,看著床上的祁,“也許過不了兩年小揚子那兒就能把孫子給你抱回來,你還是精精神神的吧,好給你孫子講講你的當年。”說著溫就笑了。
祁艾軍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看了眼溫,自己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翻身過去,放下手機,合上眼睛。溫知道,祁艾軍給祁揚拿微信轉了一大筆錢過去,算是兒子結婚他當爹的意思,可祁揚沒收,錢自動退回來了,隻說自己成年了,不能再要長輩的錢了。祁艾軍天天看手機,看看兒子又有沒有發些信息過來——信息是有的,大約二十幾天一個月能發一條過來,說些無關緊要的問候語。
沒一會兒溫貼過來,在祁的背後輕柔地拔了拔祁已經白了一大半的頭發,“明天我給你染染吧,過年了,咱們也新鮮新鮮。”
祁沒有回答,也沒動,像是睡著了。
溫海瀾等了一會兒,往前湊了湊,把臉貼在祁的後脖子上,“等過完年天暖了,我陪你去看看小揚,我在網上都查好了,三個小時就能直飛到成都,很方便的。成都吃的東西也多,咱們多住幾天,挨樣兒嚐嚐。”
祁還是沒動靜。溫把一隻手臂輕輕環住祁的腰,“睡吧,明天二十九了,福字對子什麼的都得貼了。後兒三十兒,得準備剁餡包餃子了,肉得自己剁的香,機器絞的不好吃。”
祁似醒非醒地嗯了一聲,就再沒動靜了。
就在這天半夜的時候,已經睡熟的溫海瀾忽然覺得有人碰了他一下,他立刻醒了過來,警覺地隨手打開燈,看著祁艾軍,“怎麼了?覺得哪兒不好嗎?”
120快速趕到。溫海瀾在救護車趕到之前的十幾分鍾時間裏冷靜地收拾好了急需的東西,又打了幾個電話,然後打開房門等著。
白岩是在淩晨大約三點左右接到的溫海瀾的電話,然後他一分鍾也沒等,自己開著車,連續開了1700多公裏,在第二天的臨近中午趕了回來。已經熬了一天一夜的溫海瀾並不在,是兩個白岩並不認識的男人守在ICU的門外。
“再觀察一天沒什麼事兒的話就能轉到普通病房了。”其中一個年輕男子道。
白岩扒著ICU的門往裏看著——離得太遠,病床設備又多,視線受阻嚴重,就算告訴他哪個是祁艾軍他也什麼都沒看清。
白岩在醫院附近找了一家幹淨的酒店住下了。白岩衝了個澡,對著鏡子吹幹了頭發。白岩已經三十五歲了,容貌依然年輕俊美,但在眉宇間卻還是沉澱了歲月的痕跡,有些滄桑,又有些迷人。
酒店的取暖很好,白岩把自己縮在被子裏,合上眼睛沒再多想什麼——他已經把以後要怎麼做想得很妥當了,他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每次白岩夢到祁艾軍都是以片斷形式出現的,場麵零碎,故事沒有邏輯也很不完整,但每次夢醒白岩都能清晰地記得那些畫麵,以及夢裏自己的心情。
現實不是夢,現實是雞零狗碎的細節以某種合乎邏輯的方式拚湊的,但其實本質也沒什麼大區別,在白岩夢裏的祁艾軍也還是那樣不自由,眨著受困的眼睛看著他……
白岩和祁艾軍最開始的關係隻是鄰居,因為年齡和性別的原因他們完全跟青梅竹馬不貼邊兒,雖然後來他們還是相愛了,但初始的時候他們好像並不具備相愛的條件。
在白岩出生以前祁艾軍已經做問題少年很久了——是大夥一起扣了戳認同的,沒人存異議的。祁艾軍是家裏的老疙瘩,上麵一哥一姐。哥哥叫祁艾國,很有出息,從小學習就出類拔,後來考上了本科大學,留在了他們的省城工作,這在八十年代中期是可以光宗輝祖的大事了。姐姐叫祁艾琳,後來初中畢業考了師範,當了小學老師。
哥哥姐姐都這麼出色,也不知道這祁艾軍是隨了誰,從小就很頑劣,不服管束,念書勉強念到初二,說什麼也不念了。父母哪能由他任性胡來?打著罵著讓他繼續念書,學他的哥哥姐姐,光耀門楣。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啥用沒有,氣得老父親撒手不管他了,由他愛怎麼著怎麼著去了。
白岩的父親叫白羽生,跟祁艾軍的父親和母親同在一場工廠上班,雖然年輕,卻趕著一個邊兒也分配到了廠裏的一套房子。於是白岩就和祁艾軍住到了一片房子裏,而且離得也不遠,住在一趟房子裏,老白家在西麵數第二家,老祁家在東麵數第一家,大門衝東開,別人家的大門衝南開。
祁艾軍十四歲輟學那年,白岩出生了,正好趕上桃花盛開的春天,時間是1980年。那天祁艾軍因為去半路上截人家的漂亮姑娘,被姑娘父親含忿怒不可遏地打到家裏來要跟祁家人拚命,於是祁艾軍被他盛怒的父親拿大棍子給家裏打了出來,腳上也沒穿襪子,一隻鞋跑掉了,隻剩一隻還勉強趿拉著,臉上倒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祁艾軍跑出一段距離看著父親並沒有追出來他就停下了,坐在一排趟房的牆根兒底下整理自己的衣褲,把一隻鞋拿在手裏,腳光著。就在這時白羽生騎著一輛借來的倒騎驢,載著捂得嚴嚴實實的妻子曾倩和自己的正歡歡喜喜抱著孫子的母親,遠遠兒地過來了。
祁艾軍就站了起來,看著三大一小的四口人過來了。
“生孩子了?”祁艾軍說著,說著往前湊,略略擋住了白羽生的騎行路,意思是想看看剛生下來的孩子是什麼樣兒的。
白羽生就停了下來,下車——他不喜歡祁艾軍這樣注定了沒什麼出息的混小子,但此時見祁也沒什麼惡意,況且還有他父親的麵子,所以臉上倒也露出了笑容來,“是啊,前兒一早生的,六斤七兩。媽,這是我們廠裏祁師傅的兒子,跟我家住一趟房兒,東麵第一家,就那家兒。”說著還指了指。
這祁也不等人讓,彎下腰,就看在老太太懷裏看那被捆得粽子似的小嬰兒。老太太當然也想顯擺顯擺自己健健康康的大孫子,就伸手略略掀開被子角遮著的孫子的小臉兒,給祁艾軍看,“瞅瞅,我的大孫子!”
剛生了三天的孩子能什麼樣兒,剛成了個人型而已,哪裏能看出個什麼子午卯酉來?這裏祁艾軍瞅著也隻是皺巴巴的一張小臉兒上擠著隻長了一個大概的五官,眼睛合著,小嘴兒張著,臉不隻皺還紅,好像還起了白皮——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看。隻是這祁艾軍的嘴倒也沒那麼損,就對奶奶道,“這麼大點兒,太小了。”
奶奶就一拉被角兒把孫子又給遮上了,“不小啦!六斤七兩還小!你剛生的時候還不一定有他大呢!”
白羽生就重新騎上了車子,祁讓開,看著歡歡喜喜的一家四口走了。
祁和白第一次見麵就這樣結束了。